陆白忽然就明白了。
关中十部,每个人手里都握着兵马和自己的地盘,每个人的需求都是不相同的。
马腾愿意将这些东西变现,他时刻记得自己是伏波将军马援的子孙,只不过中途困顿落魄了一下。可他身上还是流着世家的血,因而他绝不是“去”雒阳,而是“归”雒阳,他本就是雒阳的一份子。
韩遂就不是这样。他生在西凉,途中也四处闯荡过,但最后选择回到这片土地上,并且认定了只有在西凉,他才是受人尊敬的韩将军。哪怕未来被大将军追杀进凉州的群山之中,他也会自认群山之主,绝不低头。
“他因此生了反心,若非健妇营勇武,守住长安,几乎伤及女郎性命。”贾诩很温和地说道。
陆白的眼皮垂下,轻轻地用袖子擦了擦眼睛。
马腾是愿意变现的,但在她走钢丝时,不发一言,冷眼旁观;
韩遂是准备造反的,但在撺掇诸将攻打长安时,却悄悄藏在了后面;
她想,贾公虽然在教他,但还是藏了一手。
除却这两位重要人物外,其余八部的心思就很好划分了。
他们原本是
很想将手中权力变现的,就像她的大父一样。
去雒阳,去那个气候温和,水土丰茂,繁华而壮丽的都城里,头戴鹖冠,口含鸡舌香,庄重地坐在德阳殿里,成为阀阅上最亮眼的一笔。只是他们浑浑噩噩的头脑里,无论是阅历还是胆识,都不足以令他们做出最正确的那个选择——朝廷给的不够多,怎么才能吃了最大那份儿呢?
韩遂说,只要大家团结起来,一次次拒绝朝廷,一次次给朝廷找麻烦,朝廷就会提高筹码,直到关中十部,得偿所愿。
“若如公言,”陆白轻声道,“韩遂亦不愿伤我性命。”
不大的屋子,有晨风悄悄掀起帘子,又将它放下。
明明墙外就是散发着焦糊味儿的长安,有人哭,有人骂,有人高声喊着自己家人的名字,有人忙碌着跑过,还在扑灭最后的火焰。可在这间屋子里,只能听到清风拂过竹帘,院落里流水潺潺。
陆白抬起眼帘,轻轻地看向上首处,看他须发渐白,可头冠束得那样端正,袍服穿得那样从容,他端坐在那,与香炉里的香,竹帘上的风,院落里的流水,多么相称。
可他极其敏锐,既听出了她的弦外之音,又察觉到了她那个探究的目光,那个慈祥的微笑就变了样。
变成了冷酷的欣赏。
他有许多话都藏了起来,比如说:
【不错,韩遂怎么会真杀了你呢?他最想要的,还是朝廷被迫封他一个凉州
刺史,趁着中原恢复元气,休养生息,他大可以快活地关起门来,当一个关中王的,他又不是真喜欢在凉州群山里荒野求生,他怎么会想和陆廉正面对上?】
【那些夸马腾忠贞节烈的话自然也是假的,他若真是忠心对朝廷,怎么会连韩遂的心思都不告诉你呢?你是新来的,难道同韩遂相爱相杀二十年的他也失忆了吗?】
【你会栽这样一个大跟头,自然是因为朝廷给的奖赏不够多,给马腾的不够,给我的也不够,那该怎么办呢?】
他这样自然而平淡地望着她,高冠博带,清净肃然,将长安百姓的悲声,将守城将士的鲜血,都隔在了墙外。
都隔在了他的世界之外。
他现在虽然看起来很平静,但仍然不同寻常地笑了。
“亟(ji二声)见窕察,女郎可谓之慧。”
陆白就不再往下说了,而是端端正正地又行了一个礼。
城外的联军只是夜晚作战,听到守军有援兵至,因而暂退十里结营,并没有当真退走。
马腾手里的兵马都是自家宝贵财产,也不会真就铁了心替陆白玩命。
因此这场双方谁也不想认真打,但又闹闹哄哄打起来的战争还没有结束,陆白在被关中这群忠贞节烈之臣上了一课后,还是得面对这个烂到泥里的烂摊子的。
但贾诩对她很有信心。
“女郎可有筹谋?”
“筹谋称不上,”她笑了一笑,“我是个鲁莽之人,只能想些
鲁莽的法子罢了。”
马腾便皱起了眉,“何劳女郎亲涉险地呢?我有西凉义勇数千,足以替朝廷解此危难!”
他说得慷慨激昂,就连廊下的女兵听了,都十分动容,认为这是再真心实意不过的一句话。
只是陆白用一个意味深长的问题回答了他。
“寸功未立,谈何封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