雍城的茶楼中,说书的先生又有了新的故事。
“今日要说的是啊,那咸阳礼泉县的白塔村血案,村中坡上一座五重塔,百年来,塔下森森白骨,塔中亡魂无数,终于是一报还一报,惨遭血洗祠堂……”
真真假假的故事反反复复的说,最终逃不过是一句“善恶到头终有报,人间正道是沧桑”。
茶楼中坐着的人们议论纷纷:
“怎么?那案子又有了新的说法?不是说江湖人士路见不平?”
“什么江湖人士,能以一人之力斩杀十五人?大理寺放出了消息,是那位判官所为!”
“判官?那是什么?”有人问。
众人朝发问的人投去视线,果然,光看穿着打扮就不是雍京本地的。
“判官你都不知道?犯案十多年,手段狠厉凶残,叫满雍城斯文败类,地痞无赖闻风丧胆的活阎王。手上一百多条人命,至今还逍遥法外,没有归案,那可算是我们大衡一等一传奇的人物了。”
“可不是嘛,近十年来好久没听说判官案了,还以为金盆洗手了,原来是跑去咸阳了。”
“保不齐,哪天还会回来雍京!”
“你怕什么?难道你干了亏心事?”
哄堂大笑。
笑过之后,有个凭栏而坐的男人道:“江湖侠士也好,判官也好,再厉害,不过仇杀十五人。要我说,要说真正救世救民的,还要看当今圣上。”
说话的男人三四十岁,摇着扇子,在场没人认得。
男人继续高声道:“白塔村血案之后,圣上下旨,拆除民间所有转生塔,再有杀婴、弃婴,稳婆、邻里、一切知情人皆可直接上报官府。依罪论处。”
“另外,再有举办生祭者,一经查处,视情节而定,杀头,抄家,流放三千里。大衡有如此明君,辅以江大人,陆大人这些内阁贤臣,才是真正的民生之幸啊。”
一番歌功颂德的激昂官腔打得众人一愣一愣的,一群人听完也接不上他这话,便又继续讨论起这两道旨意去了。
被点到名字的陆辰脸热了一热,低声对坐在身侧说话的男人道:“宋大人,你给我戴什么高帽?”
“哈哈哈。”宋融拿扇子盖了下半张嘴,侧头同样低声道,“怎么说是高帽,如此好事,自然是要大声宣扬。”
“……”
“一道旨意下去,告示上也就贴一个月,要是百姓不知,难免继续犯事,当然还是叫越多人知道越好。”宋融语重心长道,“陆大人,你将来会懂。”
“我已经听这话听了十年了。”陆辰道。
最初听宋大人为他解惑时,他们俩都是大理寺的少卿。如今对方已坐上大理寺的第一把交椅,而自己也已入朝十年,成了内阁的一员。
陆辰听着百姓的议论,没有一个人将白塔村的案子往先帝身上想,不由叹道:“这回,也真是难为你们大理寺了……”
陆辰没想到先帝赵珩安生了十年,临死前却捅了这么大的篓子。
那日,杨思南带着甘泉宫的精锐一路穷追,却仍旧晚到一步,待赶到时,白塔村已被害了十五条人命。
围在祠堂外的村民们一个个都被里面的惨状吓得脸色发白,纷纷指着一条通往山上的血路语无伦次的描述着各自看到的场面。
追随着血迹,杨思南在坡上的五重塔顶发现了先帝赵珩满身是血的尸体。
毕竟是十五条人命,如此凶案,大理寺终究是要给百姓个说法的。
可大理寺总不能说,那位治理大衡二十余年,仁爱贤明的皇帝,突然提刀去一个小山村杀了十五个人,搏斗中受重伤驾崩吧。
哪怕是事实,也不能这么说啊。要真这么说了,别说先帝声名尽毁,又要当今圣上情何以堪?
迫于无奈,宫中只得对外宣称先帝是急病去逝。而白塔村的案子,大理寺将它归到了那个沉寂多年的“判官”头上。
不过,在所有知情人里,可能也只有陆辰知道,误打误撞的,却竟然全对上了。
白塔村血案,还真是判官所为。
“别说啦,这样结案才好呢。”宋融道,“只要能威慑宵小,我管他是判官,还是阎王。这还是我当年跟颜大人学的招数。”
听见这个名字,陆辰眼神忽的一黯,沉默了。
颜大人已不在了,可又好像处处都在,总在不经意间,又忽然出现在自己的身边。
他有时觉得,自己确实蠢到家了。
如果十年前在泾阳县分别时,他能看出颜大人内心深处的决意,是不是一切就不再是如今的样子了。
可他非但没有看出蛛丝马迹,甚至还拦住了想要去挽留的小殿下。如今想来,只有无尽悔恨。
当他听说那柄短剑最终是在白塔村焚毁的棺木灰烬中被发现的时候,便已经明白,先帝赵珩忽然杀去白塔村,命丧五重塔的理由了。
只怕早在十年前,提出那“十年之约”之前,颜大人就已经决定这么做了吧。
颜大人那时便去意已决,他知道白塔村有十年一次的生祭,也知道那口棺木会在十年后被大火焚毁。
于是他选择沉睡在了那里,宁愿尸骨无存,以一柄短剑,赴十年之约。
只是,颜大人究竟料没料到,先帝会做出这样丧心病狂的事呢?
这桩白塔村血案,究竟是先帝一人的执念所致,还是颜大人的蓄意谋划?
这些,陆辰便不得而知了。
那日翰林院的湖边,颜大人曾和他说过,世上有许多真相是不会大白于天下的,人生在世,不应以有尽求无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