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愁眉苦脸看着我,沉默。
“为什么以前不逼你们,现在开始逼你们呢?”
“这些年,我用了一份假的花名册糊弄洋人,数字暗号是我编的,他们破解不了。”爹爹平声,“最近有懂行的人看出端倪了,那边对爹爹动了杀心了。”
“当初,你明知道靳安是恶人,为何还想将我嫁给他呢。爹爹……”
你真的爱我么?这句话我始终没问出口。
“你不要小看了靳安。这小子被扶持上位以后,只干了一件事,就是扩军强军。”爹爹神色微正,“与洋人周旋这么久,也没替洋人扩张领土,更没坑害同胞,他除了牵制住宁乾洲以外,就没干过正经事,这小子是难得一见的明白人。”
我坦然热忱的伤心目光注视他,全然听不进去他在说什么,只想看着他的脸,想将他这一刻这一秒用力记在脑海中,往后余生想起他时,我能清晰记得他是我爹爹时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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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来见你的时机不对,也是没有办法。”他拍着膝盖,“前阵子瘟疫肆虐,宁乾洲远在省城,爹爹想来找你的,奈何,宁乾洲在你身边安插的眼线太多,你身边的病人……医护……很多都是他军中派遣出来的人,加上,爹爹从边境过来,感染了瘟疫,行动不便。”
我晓得宁乾洲在我周围安插的有眼线,不管我做什么,都有人注视我。所以我放开手脚去做事,之所以让彭昶把那个“画中人”带去医疗器械室,一来,那里的患者都是满身脓包坏了肺的重症,没几个眼线敢不要命靠近,我时常在那里的库房做账。二来,那里有套间套门。
彭昶当时伪装成戴着口罩的医生,把那小子伪装成患者,从套间暗门离开,减少关注。
就算被盯上他们也摸不清那小子是谁。
短期内,不妨碍我展开计划。
“爹爹。”我声音微颤,“你知道是谁杀害了纪凌修么?他母亲开出的那几枪没瞄准要害,要不了命。头部那一枪,不是他母亲打的,子弹是靳派购买的那一批。”
爹爹冷笑一声,“怎会是靳安,他缺钱缺疯了,拉拢了纪凌修这棵摇钱树,怎会自掘坟墓。微儿,你心中有答案了不是么?”
我抿唇。
心中有答案,还是忍不住求证,想证明自己的猜测是错的。
“为什么靳安总缺钱,他是掌权的督军,要那么多钱干什么?不是有洋人供养军队吗?”
爹爹看着我,“靳安有他自己的想法,谁愿意做一辈子走狗呢?何况,像靳安那种叛逆不羁的性格,谁的话都不听,这人是炸弹或黑马,日后你便晓得了。”
我们如平常父女话着无关痛痒的家常,我讲述着家族分崩离析以后,家里的亲戚、帮佣们都是怎么安置的,散落在各地如今又怎样了。
爹爹安安静静地听着。
我说起自己这些年的曲折难安,问他,“怎么就变成这样了呢。”
他垂垂老矣般勾着头,沉默。
谁都没有点破那敏感的身份和话题,谁都怕撕开最后一层遮羞布,我凄惶,“以前,不是都好好的么?那样好的日子,为什么成了今日这般。”
他苍老疲惫的声音传来,“小乖乖,这样的乱世,什么样的人会有好日子呢?谁会有好日子呢。”
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小乖乖,你享受的好日子,是怎么来的呢?”他抬起头看我,疑问浑浊的双眼像是看穿一切。
我兀然闭上嘴巴。
“没有钱,哪来的好日子呢。”他连番问话打消了我所有的疑问,“你娘亲那样的绝色却因贫苦出身委身于我这个小商贩,生下你以后,不肯安于现状,便抛下我们父女离开。攀附宁军上一任统帅才有了今天,她宁愿给那个男人做十八姨太,都不愿意跟我一夫一妻。”
我脸色白。
“我不想法子赚钱,你如何能过上好日子。”他潸然泪下,“一岁那会儿,你连一套像样的衣服都没有,天天被我拴在背上,跟我一起走南闯北倒货,两天吃一顿饭的日子,你饿得连哭的力气都没有,那时候,我恨不得带你一起跳河。”
“为了你能吃上一口饱饭,我靠给人当眼线卖情报,日夜蹲守,舍命蛰伏,赚取了人生第一桶金。”他娓娓道来,“一步错,步步错,当一个人在淤泥里越陷越深,便没有抽身的可能。一旦抽身,就有杀身之祸。”
我笑,“所以,你是为了我,才当汉奸的?”
终于点破了这一层,这两个字说出来,他默然良久,“我也是没有办法。”
我流着泪,笑,“爹爹,我宁愿跟你过一辈子穷苦日子,哪怕跟你一起饿死,都比现在要好啊。现在我们有钱了,可是快乐吗?我快痛苦死了。”我努力抿唇,悲戚,“生不如死……”
他身子震了一下,缓缓抬头看我,似是想从我脸上看到往日天真无邪的笑脸,那种无忧无虑的光芒悄然逝去,只剩下流着泪的绝望双眼和麻木枯萎的脸面。
那笑靥花般笑容灿烂的姑娘,如今没了爹爹,死了丈夫,给仇人生下两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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