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半
一切声音都消失了,世界只剩下尖锐的轰鸣,如同电钻一般,强烈地、持续地在颅内突刺。
随之而来的,是房子的颤抖,地板的摇晃。祁染抓着门柱,试图稳住身子,可门柱也在晃动,像要把他甩出去一样。
墙面变成了柔软的黄油,大幅度向下弯曲,石板从屋顶脱落,撞碎了玻璃。
碎片朝四面八方射来,祁染不得不松开手,随即就被地面传来的冲击波震倒在地。
房屋崩塌前,他看到的最后一幕是牛奶——装着牛奶的盒子翻在桌上,白色液体从桌子边沿流了下去,聚起一个个水洼。
然后世界黑暗下来。
等他再次苏醒时,头脑昏沉,四肢疼痛。他睁开眼睛,扭头看了看,发现自己被埋在瓦砾之下。
幸运的是,钢筋在身上搭出了一个三角结构,挡住了大部分冲击。
他试着动了动手脚,幸而只是擦伤,并没有折断。
脑内仍是尖锐的耳鸣,但在折磨人的高音里,隐约能听到叫喊的声音。
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
祁染奋力伸出手,拿起一块碎片,敲打上方的钢筋。那隐约的声音逐渐靠近,变成了搬动砖石的声音。
祁染的心跳加速起来,张了张嘴,想喊出声,但喉咙已被灰尘磨得沙哑起来。
终于,上方传来亮光,一张熟悉的脸出现在缝隙中——是阿斯特。
他看到祁染,没有说话,只是又找了几根折断的窗框,作为撬棍,将祁染身上的水泥板撬起来。缝隙扩大,祁染抓住他的手,从废墟中爬了出来。
阿斯特脸上有条锯齿形的伤口,还在流血,不过四肢看起来好好地连在身上。他看着祁染,显然也在观察他的伤口:“还好吗?”
祁染点点头,随即咳嗽起来。
他望向四周,空气仿佛不流动了,变成了胶状的固体,到处都是红棕色的血雾。最惊人的是尘土——这些尘土,成为今后几十年他噩梦的来源。
当房子爆裂时,碎裂的砖头、石块、灰泥,从房檐、灶台、墙面扬起,向外喷发,如同大炮散出的烟雾。而后,它们纷纷落下,沉积,覆盖在马路上、自动车上、尸体上。那些从废墟中爬出来的幸存者,眉毛上、头发上,也到处都是这种灰色粉末。
祁染沙哑着问:“其他孩子呢,还活着吗?”
阿斯特摇摇头:“不知道,我叫了好半天名字,只有你一个人应。”他指着废墟,“大概都埋在这底下,我一个人挖不动。”
于是,他们回到瓦砾前,找到饭厅曾经的位置,用能找到的各种工具——水管、木梁、门板,甚至仅仅是双手,奋力挖掘。
搬开砖石和柱子,下面果然有几个躺着的孩子,看起来都失去了意识。祁染和阿斯特抓住最近的孩子的肩膀,刚想把他抬起来,却突然发现他的腹部裂开一条大口,内脏从裂口流了出来。
祁染浑身一震,瘦弱的躯体从手里滑落下来。他眼前一片模糊,只有沾着灰尘的血。
他知道自己在发抖,抖得那么剧烈,甚至握不住尸体。可奇怪的是,脑子里什么感觉都没有,好像这一切都是不真实的。
阿斯特在另一边,盯着地面上的半截身体,脸色苍白。突然,他趴下来,手探进去,触摸下面一个又一个静止的身体,有些已经冰凉,有些还有温度,可摸到脖子,才发现他们都死了。
他站直身子,和祁染对视一眼,祁染发现他的嘴唇也抖得厉害。
祁染用一只手握住另一只手,然而还是止不住颤抖:“旁边……宿舍里……还有几个人。”
他们又往后移了移,继续扒开瓦砾堆,这次看到有人的手指在动——金属床架隔出了一个小空间。
他们找了一些砖块做支架,把石板架高,增大缝隙。阿斯特从缝隙中钻进去,触摸他们的脉搏,如果还活着,他就把人拖起来,往上抬,祁染在上面接着。
一个,两个,三个,祁染觉得力气早已用完了,可不知为何,胳膊还是能动,上面的擦伤也逐渐变得毫无感觉。
忽然,视野里仿佛又有什么东西滑过。祁染抬起头,望向天空,瞳孔骤缩。
“又有炸弹!”他冲废墟里的阿斯特说,“快!快出来!”
然而为时已晚。第二批导弹划过天空,轰鸣声再次响起。
祁染扑在刚救出来的孩子身上,冲击波随即袭来,把他们像玩具似的,往前直摔了几米。
此刻已然不是绝望了,绝望还有感受,他脑中只有一片广大的、虚无的空白。
第二轮冲击过去,他睁开眼睛,腰背上痛得厉害,但还活着。他撑着地坐起来,抹开眼睛上的尘土,查看身旁的孩子。
还好,还有心跳。
他再往宿舍的废墟望去,心里一沉。刚才耸起的三角空间,已然坍塌了。
他踉跄着爬起来,跑向那片瓦砾,扒开上面松动的碎片。
别死,他在心里哀鸣,求求你们,别再死了。
一只手露了出来,祁染抓住手腕,眼里闪出一丝亮光:还有脉搏。
他继续挖掘,终于,下面的人露了出来。
“阿斯特?”他问,“你能听到吗?”
那人慢慢地抬起头,祁染松了口气,随即发现,他身下还护着一个孩子,碰倒相片的那个。
阿斯特抬起胳膊,祁染便把那孩子托起来,对方还有意识,张了张嘴,可没有说话。
阿斯特后背上有道撕裂伤,祁染不敢让他再动弹。一个人继续挖了一会儿,效率太低,体力也实在耗尽了,只得停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