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身形在门口顿住,转头看过来,冷然割席的口吻提醒他,“你我身份有别,还请二公子不要再那样喊我。”
叔山梧一怔,转过头看见旁边眼神炯炯望着自己的决云。
“我……说了什么?”
决云吞吐了一下,没答。
“我睡了多久?”
“您那哪是睡啊!高烧不退,还一个劲地说胡话,医师说您这药再喝不进去,这一关就难过了!太好了……总算……”
决云喋喋不休起来,叔山梧却蹙了眉。从不会喝旁人递到嘴边的东西,可方才却喝了她喂的药。
他的视线望向门边。天已经黑透,廊下挂起了灯笼,将女子窈窕的身形照在窗户上,长廊的另一头,似乎有道人影,正与她遥遥相对。
郑来仪迈出门时,余光瞥见尽头过来一人。紫袍玉带,英武挺拔,是平野郡王叔山寻。
他背着手,不知在廊下站了多久。高处悬着一盏六角灯笼,将他高大的影子拉到了郑来仪的脚边。
这一刻,她可以毫不偏颇地说,叔山梧的硬朗气质应当是全部承袭自乃父。虽然此刻,她可以清晰地看见叔山寻鬓角隐隐的白发,更添几分沧桑,并无半分沙场老将的气概。
“多谢郑小姐救吾儿一命。”
叔山寻朝着郑来仪深深一拜,后者侧过身子,不敢生受的姿态,语调亦是漠然。
“是令公子福大命大,与我并无干系。”
叔山寻向前一步,语气诚恳:“段贼与我叔山氏不共戴天,前来向小儿寻仇,却连累郑小姐受惊。倘若郑小姐有个三长两短,本王真是万死莫赎!”
“郡王爷言重。郑氏对谋逆的反贼一样深恶痛绝。”郑来仪敛眉。
叔山寻颔首,目光幽沉。
郑来仪轻轻抬眼,语气轻缓:“这一番贼人作恶不成,反倒证明王爷与逆党泾渭分明,因祸得福也未可知。”
“我大半截身子已经入土,要这福来有何用,难道真能留给后人?”叔山寻苦笑一声。
他的视线望向一旁敞着的房门,声音莫名严峻:“在战场上杀人无数,不得善终已是注定,或许某一日,便遭仇人背刺,死无葬身之地……”
“但在我死之前,必要见到他们也与我同下地狱,否则我绝难瞑目。”
他的眸中闪着狠戾的光,令郑来仪想起她前世在某人的脸上也看过如出一辙的神情,后脊心一时发凉。
她后退一步,不欲多留,却听见叔山寻恢复了温煦的语气:“听说事发时郑小姐和阿梧在一起,这小子一向敏锐,到底怎么受的伤,郑小姐可否与我细说一二?”
“令郎已经醒了,王爷为何不去问他?”
叔山寻语气些许颓败:“郑小姐或许知道,这小子自小离家,跟着我的时间极少,我与他父子之间,从来说不到三句话,但他这骄傲负气的性子,同我如出一辙。若我去问他,他十有八九是不会说的。”
“郑小姐,请你和本王说实话,他伤在要害似乎全无防备,难道真是没有察觉那舞姬的身份么?”
郑来仪心头有种奇怪的感觉一闪而过:叔山寻不是在试探他,而真心是来求问当时发生的真相,对房内重伤的亲生儿子叔山梧,他根本没有全然的信任。
她抬眼,叔山寻眼尾的皱纹深如沟壑,清晰可见。前世嫁入叔山氏后,她与这位家翁交集不多,似乎从来没有如此近距离地与他对视。他此刻看着自己的眼神是看待晚辈的温和,但仍有藏得很深的锐色。
郑来仪垂下头,低声喃喃:“不是的。是因为我,是我误会了二公子,他却为救我才暴露在逆贼面前的……”
“都怪我……”
她楚楚可怜地抬起头,一双水灵灵的眼睛在廊下灯笼映照中隐隐泛红,满眼写着愧疚和自责。
叔山梧看着她泛红的眼睛,愕然
青州是舜王的地界,叔山二郎一出事,所有人都得到了李肃的命令,对平野郡王父子奉若上宾,让叔山梧好好养病。
叔山寻却不愿留在别院叨扰,只坚持住在驿馆,择日便要尽快回京,不能久留。却偏偏在离开青州的前一夜又出了事情:两个杀手连夜冲进驿站,砍了几名守兵直入内院,被叔山寻的近卫斩于王爷榻前。尸体的里衣带着麒临军的记认,显然是贼心不死的段良麒余孽。
儿子重伤尚未痊愈,父亲又陷入危险。舜王下令将逆党的头颅砍了下来,悬于青州城门上。消息传回玉京,怀光帝勃然大怒。
圣旨八百里加急送到了青州,让平野郡王养好伤再回都,随之还有一纸诏令:平野郡王叔山寻正式封“青山将军”,授勋于凌烟阁,充河北道任奉州节度,兼任北关招抚使,领河北驻军,赐名“清野”,寄以“杀逆于前,坚壁清野”之望。
怀光帝此举,无疑是要让以为君臣离心有隙可乘的段贼好好看看,大祈与逆党不得善了的决心。
叔山寻伤势不算重,简单养了几日后,便要离开青州回都赴任。舜王作为地主,自然亲自送行。天光尚未大亮,城门外的大道上,两位王爷一人一骑,相对而立。
“王爷留步吧,小王此番实在是叨扰了。”
“哪里的话,你们父子二人在青州接连出事,本王实在愧疚!”
“敌人本就无处不在,这样的事如何预料?”叔山寻摇头。
舜王上前一步,扶住叔山寻的胳膊:“你在降叛一事上理应是头功,这点人人心知肚明。皇兄并非对你不信任,只是……”
他摇了摇头,“这其间原因太过复杂,总之,如今得其所哉,大祈有青山将军,北境可安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