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不直接跟秦立明争执,但是会自己一个人坐着然后不停叨叨,把秦立明骂了个狗屁不是,然后抻着脖子大喊袁生的名字:
“袁生!你写的作业呢,拿过来我看!”
他们家连个亲昵的称呼都没有,要么直呼其名,要么就是老大老二,实在是没有一丝一毫的人情味。
袁生默了两秒,把《查理九世》塞回抽屉里,坐在凳子上回答:“爸爸说我今天要看他给的书。”
“你放屁。”
这话听起来耳熟。
秦立明从洗手间晃晃悠悠地出来了,矢口否认:“我什么时候给你书看了!”
他直接拍开袁生的房门,进去把他的书桌翻得一团乱,自己说的话自己都不记得了,袁生不知道是不是大人都像秦立明和袁晴这般没信用。
一个说好带他去奶奶家又反悔,一个因为攀比心就叫他把老板孩子看的书全看一遍,又在醉酒后否认,认为他是为了不想写作业而撒谎。
袁晴也进来,刚刚还在吵架的夫妻二人在教育孩子这件事情上永远都能达成一致,袁生就像是两个人的某种磨合剂,他们吵架了,只要来骂他,就还能站在同一条战线上。
秦立明今天早上搬给他的那些《超级记忆力训练法》《零售的哲学》都被他一胳膊扫落在地,他像一个用十指扒拉土地的难民,势必要找到一点儿饱腹的东西,眼里就跟被水浇熄了以后将熄的柴火堆,火燎燎的亮着暗色的红光。
终于,他找到了那本《查理九世》,嘴里叹出热气,似喜似嘲,倒也不知是从哪儿寻来的喜,叫他的脸都红成一片,秦立明拍着书的封皮横了袁生一眼刀。
“这书也是我给你的”他的舌头都被酒烫得捋不直了,“以为你比老二听话多了,怎么现在撒谎成性!”
撒谎成性
是谁撒谎成性
这个家里,是谁撒谎成性
袁生很想喊出声,很希望自己有秦瑶那样逆反的勇气,但他被规训了太久,连骨头都是软的、松散的、没有刚硬的经络的,他的牙齿紧紧咬合在一起,无论想多用力地张开,似乎都是白费力气。
“对不起。”他听见自己说,随后愣了一下。
袁晴扶着门框看了几眼,甩了甩头,脚跟往后一撤,走了,任由秦立明发火,还省得自己要浪费力气教育孩子了。
秦立明之前冠冕堂皇地说,孩子大了,不能再动手,犯错了就饿一顿,或者叫他拿着英语书去门口站着背单词,有自尊心的话自己就知道努力了。
到这个时候就记不起来了。他估计也不知道,袁生的自尊心早叫他俩骂没了:在亲戚面前贬低,说自家孩子多差劲,他们多操心;在老师面前假装谦虚于是又打压他,说他比起谁谁谁来说还差得远,而且只会读书,在家里像尊活菩萨,以后出了社会也是没有半点用处的。
袁生被拎到床上,秦立明拿拖鞋把他抽了一顿,右脸肿起来,像以前的无数个夜晚一样,他连哭声都很小,他不像秦瑶那样会张开嘴大声地呜哇呜哇哭,于是秦立明动手就更肆无忌惮了。
他看见秦立明的脚踩在摊开的书上,看见他珍藏的鱼尾巴从书的夹页里掉出来,又被踩了一脚。
软胶的拖鞋拍在皮肉上的声音过于大了,袁晴又进来,扯着秦立明的胳膊劝了几嗓子:“差不多行了,他知道错了就可以了,你少把上班的怨气往家里发泄。”
秦立明还在大喘气,胃里似乎又难受起来,又骂他几句白眼狼,然后趴在马桶上又哇哇开始吐酸水。
袁晴看了缩成一团的袁生一眼,给他拿热水泡了毛巾,把人扶起来的时候,他还在抽泣,肩膀连到手指都细细发着抖。
温热的毛巾挨上袁生的脸,眼泪顺着鼻骨就往下坠,再被毛巾吸走。
袁晴环抱着他,说着好像是安慰的话:
“现在知道错了吧,你爸脾气又不好,你还惹他,干嘛撒谎是你爸叫你看书呢!”
“唉。”她长长叹气,“爸爸妈妈怎么会害你,我们都是为了你好。”
好可怕,好可怕,好可怕。
袁生觉得,这像一句咒语,从小到大翻来覆去地念给他听。
他只是侧低着眼睛看着自己被踩烂的鱼尾。
明明被妈妈抱着,但是袁生感受不到一点儿暖意。
夜里都歇下去以后,袁生才敢从床上爬下去,半跪在地上,把沾了灰的两条鱼尾巴捡起来,双手合掌,扣在一起,然后又缓慢爬回床上。
明明是除夕夜,明明楼外一片热闹,家家户户的灯都亮着,叫好声和烟火声连成一片,震得所有的砖瓦似乎都在抖动,惊得顶楼的夜鸟乍一下就全部飞走了。
嘈杂的声音太多,难过的声音就可以被掩埋;高兴的人太多,痛苦的人就可以把自己藏起来。
凌晨三点半,几乎所有的人都睡了,秦立明已经不知道是醉倒了还是睡着了,总之都是无意识的状态,夫妻两人都没有发现站在门口的袁生。
他穿戴整齐,连包也没背,只有口袋里揣着的两条干掉的斗鱼尾,浑身都空空荡荡的,安静地站在门口,什么话也没说,看了两眼就把门轻轻合上了。
离天亮还早,袁生穿好鞋,拿了柜子上的几块钱零钱,在楼梯间的墙洞里掏出自己从学校门口的小超市里租来的手机,蹲在小区门口,给奶奶打了个电话,但是老人的手机在夜里都是关机状态,袁生拨了好几个电话,都没人接通。
他又在门口蹲了一会儿,眼前坑洼不平的路面盛满了月光,亮得像是要溢出来,像是撒了一路的银币,袁生仰头待了一分钟,随后拍拍衣摆站了起来,扫了一辆单车,骑去了桥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