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娃娃脸青年朗笑道:“对了,这位李兄原名李明知,安会元可认得?”
“……”安蕴秀笑意不达眼底,“桑梓故人,自然认得。”
读书人走到这一步自会追逐些名声,这些青年宴罢便赶了过来,似乎也有加入的趋势,开始围观起小童学习的教材教具来。安蕴秀乐得如此,便陪着介绍两句,也听他们说了许多宴上见闻,哪位醉酒后耍了酒疯,谁办了好差事风头正盛,甚至还有几个被榜下捉婿的。
说着说着,又提起了宴上所知的另一桩事。
周遭气息略微沉凝,娃娃脸青年语气严肃:“听说啊,今年这批进士,多半要被外派。”
安蕴秀有些疑惑:“外派岂非很正常?”以往也不是所有人都能留在京城为官啊。
“今年不一样。”又有人凑上来,压低声音道,“今年,西边有了好大的空缺。”
“西北本就是苦寒之地,又与大渊接壤,近年来不甚太平。告老还乡的,称病请辞的,擢升的,调遣东南的,五花八门。方才在宴上我也算听明白了,朝廷要重新委任西北官员,人选十有八成会落到我们身上。”
“在京中站稳脚跟的咱们比不了,同年中有权有势的也自有运作之法,可不就剩我们了?你瞧那落墨公子——”
话未说完便被身边同窗撞了一下。
落墨公子,徐开荣嘛。
安蕴秀眯了眯眼,顺着噤声的众人的目光转过身去,就看见徐开荣摇着折扇出现在巷口。
落墨答卷之事本就令众人不齿,没想到这事还能被压下去,而徐开荣低调了那段时日后,亦恢复了那副高高在上的姿态。
他们心知徐开荣必定不会被外派,连带着跟他交好的李明知也沾了光,现在都能在宴席上说得上话了。而自己却依旧前途未卜,若真被外派西北,且不说政绩难挣回京无望,什么时候遇上动乱丢了小命也说不定。
众人不免心有戚戚,也正是因为忧心此事,才会在听说巷间教学后匆匆赶来,除了满腔热血,亦是隐秘地希望能挣些名声保全自己。
徐开荣负手走上前来,轻蔑地瞟了一圈敢怒不敢言的众人,目光最后落在安蕴秀身上。这是他第一次坦然面对这位死而复生的同窗,语气依然有些僵硬:“蕴林巷间教学美名远播,我可是老早就听说了。”
安蕴秀还没忘记指点众人来此的是李明知:“还得多谢徐兄李兄替我传了这美名才是。”
“……”徐开荣面色一僵,阴阳怪气道,“不妨事,既是美名,自当传扬。摸索些经验,将来任一方父母官时开启民智也方便得多。”
众人在他们二人之间来回瞟着,自是听出了话中不睦。开启民智,这话说得好像要将安蕴林发配到蛮荒之地一样。
“开荣,不可妄言。”
一位老者的声音传来,徐开荣立刻变了神色,转身迎上去。众人只见是一个须发尽白的老人,被侍从一左一右地搀扶着,身后则浩浩荡荡地跟着许多学子。为首的两个众人都认识,一个是声名鹊起的江抒怀,另一个则是出手阔绰的田鹏程。
徐开荣走到老者面前,亦是一副无比恭谦的模样,躬身垂首聆听示下。周遭默然半晌,忽然有人道:“那位是洪老太爷!”
洪老太爷?
在府中颐养天年的洪太师并不容易见到,可年轻时叱咤朝堂的洪永寿确是人人皆知。他们还知道,如今掌管官员选调任命的吏部权臣,正是他的儿子。
众人顿时如梦初醒,纷纷拜见。
在一众弯腰行礼的学子中,直挺挺站着的安蕴秀极为显眼。徐开荣道:“会元这是哪家的道理?”
安蕴秀垂下眼睑。
方才看到江抒怀,她恍惚间以为他被洪家挟持了,袖中的手攥紧又松开,临了还是得向明知道不怀好意的人弯下腰:“晚生见过洪太师。”
她鞠躬的方向,江抒怀依旧无甚反应,倒是田鹏程朝这边瞟了一眼,嫌恶一般地哼了声。
田鹏程自入京以来便热衷于交友送礼,同窗之间的花销一应包揽不说,住处附近几条街的人都塞过荷包。学子们顾惜名声大多婉拒,行止间更是不约而同地多了几分蔑视,轻飘飘地评价一句商人做派。
可他送着送着,竟然送到了洪家面前,得以在权贵跟前时常露脸。众人自然羡慕不已,却也只能酸溜溜地说一句走大运了。
可得了这般好处,田鹏程脸色反而越来越臭。如今都能陪着老太爷一起出行了,他还是梗着个脖子不成体统,简直身在福中不知福!
一片静默中,洪永寿朝安蕴秀抬了抬手:“开荣心直口快,你莫要在意。以你之才,当留在京中为天子尽忠才对,怎能外派?”
安蕴秀:“……”
合着你跟徐开荣一个唱红脸一个唱白脸,是想让我与众为敌啊?
以往交锋皆是坐镇后方,她这也是头一次见洪太师,须发尽白面貌和蔼,心倒是挺黑。这话一出,方才还热络地凑上来抱团取暖的同年,看向自己的眼神明显微妙起来。
“太师抬爱了,贡生之中人才辈出,皆怀报国之念;若京外有需,晚生亦在所不辞。”
“老夫喜欢你。”洪太师笑答,仿佛真是欣赏后生的前辈,“以你之才,即便状元也是当得的,一甲三名入翰林院是惯例,自然不会外派。”
围在安蕴秀身边的学子不着痕迹地后退两步。
惯常不出门的洪太师亲临足以引起各方侧目,老爷子大庭广众之下开了金口,众人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安蕴林,是洪氏一族要保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