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小时候不足,常犯梦魇。玛玛疼爱她,便带着她睡。常常半夜惊醒,玛玛总在身边,把她护在怀里,轻轻地叫着她的名字,拍着她的背脊,哼着不知名的歌。玛玛的手那样软,又软又暖和。可是为什么那天玛玛的手又那样凉,那样绝情,任凭她怎样哭,玛玛也不再理会她。
她其实更愿意去宁古塔的,与其在这锦绣堆里浑浑噩噩地过日子,胆战心惊地过日子,不如跟着阿玛额捏一同流放,或者在当日立时死了就好了。只要一家人还在一起,死了又有什么关系?死了强如活在这紫禁城里好,更何况这紫禁城的主人,抄了她的家,灭了她的门。
芳春见她怔怔地,一双墨丸似的眼睛再没了昔日的灵动,只余下深深的苍凉和空洞。整个人灰败而失神,不像这个年岁的姑娘该有的模样,倒像是一截即将枯败的朽木。
舒宜里家的事,她是知道的。万岁爷用了那样凌厉的手腕来惩办,可见是坏了多大的事。舒家的老夫人与当今太皇太后,是一母同胞的亲姊妹。虽说身份地位到底不一样,老姊妹情分还是在的。抄家流放,一门里的男人女人无非有几种去处,宁古塔是苦寒之地,别说在那里活着,去的人半数都死在了路上。若是发与披甲人为奴、或打、或杀、或卖,这样一个清清白白的女儿家,别说一门里最亲的不忍心,便是她这个外人听了看了,也不忍心。
这些日子,太皇太后刻意没来瞧她,可是慈宁宫里不缺耳报神,她人品性子怎么样,太皇太后过了耳朵,听在心里。到底是大家里出来的人,行止有度不骄矜,若不是因为这一遭变故,定能找到称心如意的好人家,嫁过去便是当家的主母奶奶,平平安安、顺顺利利地过完这一生。
人生有诸多变故,更何况在天家手底下当差。人前看着风光,其实命都攥在主子手里。主子高兴了,抬举你,狂妄自大把主子惹恼了,杀你不过是碾死一只蚂蚁一样的事。
或许这就是帝王心术吧,芳春想着。皇帝在太皇太后跟前至孝,待她们这些跟前人也温和,从没说过什么重话。苏塔是太皇太后的陪嫁,她是太皇太后入宫来跟前数一数二的得意宫人,因此皇帝也敬重她们,唤她们一声玛嬷,时常放恩赏给她们。若不是她跟着太皇太后这么些年历练下来,她几乎都快忘了,那个笑着叫她玛嬷的人是这天下的君王,在前朝,他有着这样厉害的雷霆手段。
芳春有心宽慰她,见她没有回话,只是一副心神不宁的样子,便软声说:“如今姑娘在慈宁宫里,便不用惊也不用怕。老主子是最温慈不过的人了,姑娘有老主子庇佑着,不必忧愁什么。”
摇光这才回过神来,脸上腾地一热,知道自己是坏了礼数。外头总算放晴了,太阳慢慢挪腾了出来。黄澄澄的日光落在五蝙捧寿剔红漆盘中央的盅子上,倒显得贴上了一层金箔似地,细细碎碎地发着光。
她盯着那一盅燕窝,只觉得五脏六腑被搅动得翻腾起来。头又开始晕,甚至想呕,她死死地忍着,面上仍是一幅宠辱不惊的神色,只是显见透出了几分欢喜来。她挣开被子下了炕,朝芳春磕了三个头,嘴里说着“奴才谢太皇太后、万岁爷恩典。”细腻的皮肤重重压在温凉的地面上,她只觉得浑身作烧,并不觉得冷。
芳春亲自搀了她,这姑娘在礼数上如此谨慎周全,未尝不是因为寄人篱下的缘故。不敢行差踏错,你对她有恩她不欠你,该怎么还怎么还,虽有不愿让人看轻了的缘故,总还是存着几分大家的礼数与傲骨。芳春笑吟吟地道:“瞧我和姑娘说话,浑忘了来意。”说着便将描金的盅子在摇光跟前打开,朝她推了推:“奴才得看姑娘进了,才好回去复命呢。”
大病初愈的人,嘴里吃什么都没有味道。里头剔透无暇,浓稠絮密,她一见着就红了眼圈。旧时在家里,玛玛最爱吃这个,早晚使人吊一铫子送来。玛玛让她吃,她总把头歪到另一边去,玛玛总是笑着说她是犟丫头。如今她困在这皇城里,与家里人都断了信儿。不知道玛玛好不好,阿玛额捏怎么样,她一定要想法子找着他们,然后和他们在一处,她就是死了也甘心。
心里有了奔头的人,就有了活下去的指望。她拿着小银匙小口小口地吃着,眼里却渐渐生出光亮来,仿佛是在雪地里前行的人望见了前路,知道了自己要去哪里,于是拼命走拼命走,不顾一切地走。
芳春见她吃得认真,仿佛不是在吃燕窝,竟是在挣着要活命一样。眼瞧着一碗燕窝见了底,芳春看着踏实且欢喜,笑吟吟地道:“姑娘是个不自弃的人,老主子没有看错姑娘。”
和聪明人打交道,你只需要稍稍一提点,她便能自己找着门路。老主子知道舒老太太的旧例,暂且没把舒老太太过世的消息告诉她。这样也好,人活着总要有个盼头,有了盼头就有求生的气力。她缠绵病榻这么些日子,固然有伤心过头了的缘故,最要紧的怕还是心病。心病还须心药医,头一件事就是要自强。里子站不起来,外头人再怎么肯帮扶你,也是徒劳无功。
作者有话说:
2022。9。9
第2章浮光跃金
事儿也办完了,该回去复命。芳春不便久留,摇光送着到门口。刚打起帘子,外头金灿灿的日光就挨在她身上。瘦瘦的一个人,被这样一照,倒还显得有了气色,愈发衬得整个人肌肤如雪,眉眼流波。芳春心念一动,顿住步子,和声笑道:“外头终究冷,姑娘大病初愈,不必远送了。”
日光照得摇光眼中一亮,呼吸间泛起清冽,是雪后的气味。天光正好,太阳出来了,愈发衬得红墙绿瓦庄严,不像先时下着雪,脑子里混混沌沌的,四处看不分明。如今倒觉得敞亮,也许是终究定下了心思,知道该怎么走,知道该怎么活。
只听芳春道:“姑娘病好了,过几日便去老主子跟前请安吧,也让她老人家高兴高兴。奴才再多嘴一句,劝姑娘不必尽日闷在屋子里,现下宫里都在歇午晌,姑娘闷了,趁着这天光,大可出去走一走。”
出去走一走,她也是想的。譬如闷久了的人,不知道外头的好,偶一透风,在心里撒下了生的种子。她何曾不是活泼爱闹的性子,家里人纵着她,小时候和哥子们在后院里爬假山,大了一些随他们出去骑马,旗人家姑奶奶抛头露面,从不算丢人。现在想想,仿佛都是在前世了。
于是便有些踌躇起来,芳春难得看见她露出这样的神色,这才是这个年纪、这样人家姑娘该有的神色。摇光带着些期盼地望着她,“可是……我不熟,不知道上哪去。若是坏了规矩,便对不住太皇太后的洪恩。”
芳春说不碍事,“老主子一心只盼着姑娘好,正愁没法子开解姑娘,姑娘是个活泛人,省得自己开解自己,老主子欢喜还来不及。奴才此趟去交差,替姑娘在老主子跟前回句话就成了。”她说着笑了一下,话语里含着鼓励,“姑娘头回来,四处不熟悉,不妨事。咱们慈宁宫有自个儿的花园。您出了慈祥门,朝右边沿着慈宁宫墙根儿一直走,进永康左门,和慈宁宫对着的就是长信门。姑娘打那里进去,过揽胜门,就到了慈宁花园了。那儿是太后太妃们礼佛游赏的地方,人少也清净,姑娘到园子里去散散,只别进里头屋子,到底心境也开阔些。”
芳春不紧不慢说了一通,望着她问:“姑娘记下了吗?”
她那张莹白色的脸庞微微地泛起红晕来,许是病久了的缘故。她给芳春纳了个福,低低说:“谢谢姑姑,我记下了。出慈祥门,进永康左门,从长信门过揽胜门。奴才谢太皇太后的恩典,必在未时四刻前回来。过几日便去太皇太后跟前请安。”
说了这么久的话,她觉着有些乏,更觉得难受。摇光慢慢走回炕沿上坐下,玛玛、阿玛额捏是一定要找的,可是她如今是个罪臣孤女,是太皇太后放的恩典,把她接到宫里来。她现在什么也没有,连自己也保不住,何谈保住自己的家人?如今能够仰仗的,只有太皇太后。她只在入宫的头一天见过太皇太后,不过一面,她就昏了过去,如今再回想,实在没有什么印象。
不过早日上太皇太后跟前问安,总是不能再拖了。家里费尽力气保全了她一个,她要是再委顿下去,还有什么脸面去见玛玛和阿玛额捏?
摇光转过脸去看窗外,真的是很好的天气,她已经很久很久没有出去过了,或许自打她进了慈宁宫起,外面的世界、她恋恋不舍的家,就已经无声地把她抛弃了。
她掀起镜袱,对着镜子自己挽了挽鬓发。从前额捏跟前的常嬷嬷给她梳头,嬷嬷的手软软的,额捏就在一旁笑着看。
因着芳春先前跟她跟前伺候的使女叮嘱过了,她们见摇光出来,也不过垂首一福。摇光还了一福,沿着墙根走了一阵,便看见慈祥门三个字在眼前了。她心里踏实了些,继续往前走,一路低着头,只看见殷红的宫墙和素白的雪,听见自己的鞋踏在雪上松软的声音。有穿着蓝灰色衣裳的小太监拿着长扫帚扫雪,她有意低下头,尽量让他们不要注意她。这一程仿佛走得格外漫长似的,等她终于想起来要找门的时候,映入她眼里的是一望无际的宫墙,琉璃瓦转承着日光,她呼吸间都冒着白气儿,只觉得这宫墙怎么这么高,这么长。
慈宁花园是特地修建了给先朝太妃们闲游礼佛的地方,这个时节太后太妃们都在歇午觉,自然没有人会到这里来。摇光一路畅通无阻,她本就生得单薄,衣裳又捡着素净穿,远远望去,只让人以为是上哪里办差的宫女,也不会疑心其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