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绰奇额讷弹劾舒氏,两个世家望族合力攻之,朕尚且不能保全舒氏,你以为你可以?他们给舒宜里氏安的怎样的罪名,你不是不知道。发往宁古塔纵然苦寒,派人暗中看护,总还有生还的可能,若是一任他们要处斩,你以为这一支还能留下几个?她除了入宫又还能去哪里?海子路远,舒氏落败,老外祖母家未必会全心全意待她,届时不闻不问,你以为她的日子会过得很好?先前你莽撞冒进,拿着些什么证据,就要下绰奇的狱,若不是朕保下你,你还有顶戴在这里喂马么?你费尽心思要把她送出来,你又要送到哪里去?要是落到托、鄂的手里,给他们送上现成的把柄,你以为舒氏那么好翻身?他们不分青红皂白当做舒氏余孽办了她,你对得起谁?她若是一意孤行去了宁古塔,一介女儿家孤身一人,你以为,她还能有命回来么!”
皇帝的声音充斥着深深的脆弱与无力,与方才那顿气喝大相径庭,他眼角晶莹,满是疲惫,这是御极十余年的天子从未肯向外人展现过的一面。
只听他说,“她想回家,她不要命地想走,我只想让她平安。”
可他到底也没能护佑好她,还伤了她的心。细微的不察埋下命定的错误,他沉溺其中,苦苦挣扎。一错再错,直至如今。
第87章我亦飘零
马车逼仄,看不见什么光,却能看见些微月色。
门扇被开了一页,夜风灌进来,哪怕她围着披风,也照旧冻得一哆嗦。
她像一只小兽,缩成一团,满脸都是困倦,见皇帝矮身进来,也没有半分惊异。
她知道她是走不掉了,再也走不掉了,眼泪无声顺着面颊流下,一大颗,又一大颗,慢慢浸润透了衣领,留下斑驳的痕迹。
车厢里有难言的沉默,皇帝静静地望着她,她吓得直往后缩,满是拒人千里的冷漠,像是秋天清晨,阶下结起的一层寒霜。
她忽然抽出袖口中的匕首,但见利刃雪亮,在幽暗的车厢内闪过一泓寒光,皇帝大骇,劈手就去夺,惊慌之下手心抵上刀刃,金镶八宝,璀错生光。殷红的鲜血浸润刀柄,她抓得紧,皇帝顾不上旁的,一任刀刃深深嵌入皮肉。逼仄的空间内仿佛是两股力量在狠狠纠缠,他却死不放手,将那匕首从她手上夺下,远远扔到窗外。
她仿佛瞬时没了生机一样,整个人如瘫软在车壁上,生不得,死不得,走不得,没有家,更回不得。
她不停地喃喃,“我的妹妹没有了……我的玛玛也没有了……我什么都没有了……”她抬起头看向他,一字一句都脆弱万分,“这就是,你承诺要给我的春天吗?”
皇帝心中凄凉难过到了极处,“太夫人的事,我没法子为自己辩解,也自知辩解无用。但倘若让我再选一次,我还是会这样做。”他定定地看着她,“你恨我,怨我,怎么样都可以,我只求你,求求你,好好活着。”
“定晔,你放过我吧。”
他怔住了,似乎都忘记了手臂上伤口有多么痛。心中千疮百孔,彼此就像困兽,拼尽全身的力量苦苦纠缠,结果两败俱伤。
这是她第一次叫他的名字。
他望着她,在郁沉的夜色里,虽然知道她再也不会回过头来。
仿佛根本没有变化,他恍惚地想起,他们在慈宁宫相见的那一日,是一个天光晴明的好天气。他散朝回来,到慈宁宫向太皇太后问安,便看见她坐在老太太身边,敛着眉眼。
他知道也许,也许没有往后那种种,也就不会有今日,两两相望,望得半点情分也无。她会一直留在太皇太后身边,等到他有足够的谋划,将鄂硕特氏与托奇楚氏的积弊处理干净,他便会命人将远放宁古塔的舒氏接回京中,加以赏锡,予风光无限,她也能再次见到她的家人,或许还会有很好很好的归宿。
他们可能一生也不会见面,更没有千般万般纠缠与甜蜜,或许寥寥几面,在慈宁宫,在养心殿,然后擦肩而过,各不相干。
人生哪有什么如果。有些人注定要遇见,注定会奋不顾身的喜欢,哪怕知道前面是万丈深渊,也心甘情愿。
其实成明也很好,成明可以肆无忌惮地做他从来都不敢肖想的事情,比如弹劾绰奇,比如请端太福金赐婚。可他不同,有些事情,他就算做了,也不能教人知道,藏起爱恨是一国之君的本能,所以无论什么时候,哪怕刀兵就在眼前,哪怕被臣子被万民指着鼻子唾骂,他也必须保持他的端方,日复一日。
思来想去,也许最顺从心意的一次,便是去岁大雪,他实在放心不下她的病情,便是隔着千难万难,千万个于理不合,也要去到她的窗前,知道她好不好。
其实他能给的太少,看似虚无的承诺,人前一点点的偏爱,还有一颗真心。
他也想过,若是真的有这个福气,她能够做他的皇后,今生今世,就两个人,安安心心地过日子。能遇到她已经是他的侥幸,六岁上没了父母,被迫成为君王,命运本就这般待他,这么多年下来,他已经习惯了。
那时宁嫔逼问他,怕不怕终有一日,她得知害得自己家破人亡的是他,她会恨透了他。
他那时闭上眼说与他何干。
真到了这一天,怎么会不怕。
一颗心卑微到了尘埃里,皇帝望着她,极其认真地望着她,声音喑喑发沙,像是一个于风雪中迷途的人,渴望寻求到星微灯火。
“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没有想过,要留在我身边。”
不等她回答,不知道是害怕,还是知道她已经对他厌恶透顶,根本不会回答。他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