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心殿里王公常来,世间声音相似者多,并不一定就是他。
只听那靴声一路下阶去了,在廊子下的众人这才起身,李长顺早就端着一幅笑脸等摇光了,欢快地朝东暖阁比了比,说姑娘快去吧,“主子爷正等着呢。”
炕桌上的残局未收,皇帝正凝神端详,听见步履声,便知道是她来了。
人还没问安,皇帝倒先说了声伊立,“什么时候来的。在外头等了这么久,不用跪了。”
摇光道是,依旧是和稳的声口,双手将盒子奉上,“万岁爷的帕子落在慈宁宫了,苏嬷嬷教奴才送来。”
李长顺多么乖觉的一个人,把摇光送进东暖阁自己便麻溜抽身退了出去。摇光如今递帕子,没有从中传达的人,皇帝也不像是要起身的样子,只好自己上前几步,半跪着将锦匣递到皇帝跟前。
没料想皇帝也伸手来接,摇光正捧着盒子,皇帝的手便那样不偏不倚地,托在她的掌背。
一瞬间的触碰,皇帝觉得掌心温润,将将回过神来,那一只手便如同水池里最灵活的鱼儿一样,从他的手间抽走,人也向后退了几步,远远地站着,仿佛再往前面踏一步都是一种罪过。
皇帝漫不经心地看了一眼,淡淡道:“知道了。”
皇帝似乎很专注,微微皱起眉头,摆弄着棋局。螺钿四方炕桌上原不过陈置一些家常物件,因为下棋,皆收到一边,只放着一件芙蓉石的小件香炉,袅袅升起青色的曲烟来。
午后的阳关最好,四下也安静,不像夏天有扰人的蝉鸣。过了冬至,紫禁城四处都生起地龙来,何况养心殿相比乾清宫本就小,更能集聚热气。皇帝不发话,摇光也不敢走,只能老老实实地在一旁站着,眼看那如碎金般斑驳错落的阳光,如何一点一点地透过窗纱,映照在粉透的芙蓉石的香炉上。
芙蓉石大件难得,何况这样艳若桃花的粉色用来做大件本就不美,不如做小件来的精巧。那香炉也做得极雅,雕成一朵芙蕖的模样,花心便是燃香之处。养心殿一般燃的是龙涎香,珍贵无比,香气芬芳浓烈,可今儿却不,她闭上眼仔细闻了闻,才品出香中的丝丝清凉,裹挟着花香,应该是雪中春信。
皇帝恰巧偏过头来看她,只见她闭着眼,那浓密的睫毛便如同鸦翅一般,扫出片青黑的阴影。他从来没有这样肆无忌惮地端详过她,也甚少看见她如此轻松而惬意地笑,像是待字闺中不谙世事的小女儿一般,也许是阿玛或哥子们带来了外头新鲜有趣的玩意,又或者仅仅只是因为闻到了雨后蔷薇的香气,于是轻轻闭上眼,露出满足的笑容来。
皇帝于是轻轻说:“是雪中春信。”
“我就知道是雪中春信!”摇光点着头,睁大了眼睛,带着十足十的欣喜,皇帝却怔住了。
那样的明亮,那样的开怀,那样的坦荡,仿佛透过这双眼睛,就看见了三春胜景,就看见了满树红霞如绮,看见了草长莺飞,看见了春深似海。
然而不过一刹,摇光便知道自己又造次了,垂下眼皮来,仍旧是那样平淡的神色,与他相对无言。
皇帝心中忽然升起一股深深的失落,仿佛有什么很重要的东西,他才刚刚得到,还没来得及好好珍重,便已经失落无考。皇帝茫然转着自己手上的玉扳指,匆匆打开锦匣来遮掩自己的无措。只见那匣子里整整齐齐地叠放着两方手帕,皆是落花流水纹样,只是颜色不同而已。
皇帝素来喜欢落花流水纹,不同于江涯山水,落花流水更有一种文人的闲情。可不知怎么,如今再看,却隐隐露出几分酸涩的意味。
东暖阁的窗户不同于别处,用的是一整块一整块硕大的夕阳玻璃,在雪天更能透光,因此室内也更亮堂。皇帝循着光望向她,她迎着溶溶天光,眉目沉静。
那浩荡的天光照在栽绒地毯上,划出一条分明的界线,照亮了栽绒地毯上的各式纹样。皇帝从来没有如此刻一般觉得,原来天涯也许不算远,原来咫尺之间,也可以这样地遥远。
小端亲王打慈宁宫廊子下等了好一会,才把他妈给盼出来。
太福金一出门就不住地抹眼泪,和苏塔芳春仔仔细细叮嘱了几句,这才在小端亲王的搀扶下一路出宫上了马车。
一路到府里还无话,因着丧事办完,家里没什么客人,硕大的门庭空空荡荡地,愈发显得冷清。小端亲王便在这冽冽寒风里喟叹:“唉!”
“唉你个头!”太福金瞪了他儿子的光头一眼,由贴身的女使搀扶着过上房去了,小端亲王麻溜儿跟上,一路叫着“妈”,“哎呦喂,我的亲娘哎,这怎么又生气了嘛!”
太福金到炕上盘腿坐定了,才瞅见他那不成器的儿子贴着墙根儿慢慢悠悠探头探脑地晃进来,太福金喝了口茶,顺顺气,知道这么多年了,再跟这个儿子置气真是没必要,把自己气死了他也未必能如你的意,索性哼了一声:“现眼的家伙,还不老实过来!”
小端亲王觉得很委屈,这人世间真是没意思透了,他嘟囔着也上了炕,看着他妈:“我哥子刚骂我回来,您又骂我。这日子没法过了!”
“这说明你主子大慈大悲,还想着骂骂你点醒你。不像你阿玛和我,知道骂你也没用,再骂就是浪费气。”
小端亲王惟恐他妈提到他阿玛难受,赶忙岔开话题,伸着手比划:“嘿,别说,我哥子给我找了个活儿干!说这回让我好好干,干完了就在军机处谋个差事。您擎等着吧,您儿子就要出人头地,为您长大脸子了!”
太福金于是问他:“办的什么差?”
“好像是……什么祭天来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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