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白。大师,请便。”
“那就请二位候坐于帐外,面向正西,心中默念金刚经,以免魂灵滋扰。无论听到任何动静,不待我吩咐,不能有任何动作。”
容絮因这严正的气氛,神色明显紧张了几分。叔山柏拍了拍母亲的肩膀,以示安抚。二人依次在大殿摆着的蒲团上盘腿落座,看着那法师和两名随从掀开帐幔走了进去。没过多久,帘幕后响起了空灵的诵经声。
殿内的空气滞涩,床榻周遭弥漫着一股沉闷的死气,昏暗的光线透过窗棂,照到了层层帐幔之后。
叔山寻安静地躺着,脑中的梦却有如走马灯一般不停地切换着场景。
他梦见自己回到了二十多岁风华正茂的年少时分,刚刚立下三连大捷的跳荡之功,又接到了朝廷让他率队征讨漪兰的命令。
他梦见一个面向古怪的人闯入他的帐中求见主将,他一眼就看出那人带着面具,对方被他看穿伪装也不害怕,揭开人皮面具,露出一张眉目清绝的脸,少女言称是他的故人之女。二人隔着帅帐的巨大沙盘相对而立,他能看清她衣裙里藏着的匕首,而彼此对望的眼神却有如电光石火。
“阿夙——!”
叔山寻猛地睁眼,胸口起伏不定,眼前渐渐清晰的是昏暗的帐顶,厚重的帐幔上有暗色的花纹,绣的似乎是麒麟一类的异兽。
他一时恍惚,梵音如海潮涌入耳中,依稀看见层层重叠的帐幔后似有人影,身段窈窕,盈盈一握。
“你……是谁?”
帐后的人影没有动作。
“你,过来。”
饶是病入膏肓,叔山寻说话时还是威严十足的命令语气。一如战场上说一不二的统帅,天下从来尽在掌握。
安夙站在帐后,冷蔑地想。
“安夙,是你。对不对?”他的声音清明了不少。
安夙缓缓从幕后步出,虽然覆着面具,但姿态与眼神却是骗不了人。
叔山寻微微转过头,看到一张陌生的脸,眸光却有如寒潭,他胸腔中已经衰败无力的心脏突然猛跳了起来。
二十四年前,她第一次走进自己帐中时,便是这副伪装。
“……你真的……还活着……”
安夙冷冷出声:“不。是厉鬼来索你的命。”
叔山寻的目光一时茫然,最后落在她宽袍投下的阴影,原本死水一般的眸底波澜翻滚:“不、不是的……真的是……阿夙,你回来了……你没有死……”
同样乔装的犀奴手持法杖守在一旁,闻声皱眉提醒安夙:“主子,不必和他废话,我们只要在这里多拖延一些时间便好。”
叔山寻的神智突然前所未有地清醒,除了手脚依旧动不了,很快理会了犀奴话中的意思,声音低哑地问:“容絮他们在外面?”
安夙靠近一步,冷声道:“对,你妻儿在外面盼着你死,而我,是来送你一程。”
叔山寻搁在床沿的手缓缓举起,想碰一碰她的衣角,却是徒劳:“阿夙……我有今日,都是……咎由自取……我叔山寻这辈子……唯一亏欠的……就是你。”
“呵呵,叔山将军此话太客气,若无当年的你,便没有今日的我。”
叔山寻神色怅然:“那时你诞下阿梧不久便离世,家中亲人将你的尸身接走,说你的遗愿是魂归故土……我知道你恨我,我无权挽留……但后来,我去你的故地寻过许多次,都未曾找到你的坟茔……”
“你我之间,一场孽缘不必再说。你有功夫惺惺作态,却不肯多用心在你自己的儿子身上。”安夙冷漠的神色中终是出现了一丝恨意。
“阿梧……他长得像你,性情却与我如出一辙。这孩子脾气倔强,心思深沉,我们虽相处时日不多,实则我早已认定,他是我叔山氏的接班人……”
饶是隔着一层面具,安夙眼中的讽意也显露无疑:“也难怪容絮母子要毒杀你,连我都替她觉得不值。”
“不是的,阿夙,当年我一时糊涂……你是我一生挚爱,其余任何人都及不上,是我伤了你的心,容絮她不过是,我犯下的一个错误……”叔山寻冷硬强悍的面目鲜少露出这样追悔莫及的表情。
安夙却无半分动容,微微倾身,轻声问:“那你的功名帅位、旌旗荣光呢?”
她看着叔山寻一时哑然的神色,冷冷笑道,“枉我那么懂你,你却半点不曾理解我心境,你以为我选择离开,是因为觉得你对絮儿作下的事??”
叔山寻不说话,眼神中一时只剩茫然。
“我明白你身为大祈武将,与我立场天堑之别。但你出兵征讨漪兰,将我蒙在鼓里,何曾将我与你视作执手并肩的伴侣?”
叔山寻急欲说什么,却被安夙打断了,“——如今这些已经不再重要。我会出现在这里,不过是因为我放不下阿梧。”
“他——”
“你准备把清野军交给他?”
叔山寻不语,是默认的神色。
“是你身上背负的杀业太多了,必须得有个人来继续承担,是么?”安夙咬牙。
“他是……你和我的儿子,我最宝贵的东西……自然要他来继承!李氏无能,该当覆灭……我们的阿梧,他、他配得上这关山南北……最高处的风景……”
“叔山寻,你的野心,这么多年,果然从未变过……”
安夙看着他那张因病情而枯瘦嶙峋的脸,感慨道,“幸而我的阿梧,他并非如你一样的冷血之辈,配得一真心人牵挂,不至众叛亲离。”
“……不,不是……你走之后,我做的一切都是在赎罪,阿夙……倘若重来一次,我定会抛弃所有顾忌,带你一起西征,与你生死相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