被修改过很多遍的稿子已经有些泛黄,蔓延的折痕如从头到脚的焦虑将周景池牢牢套紧,但他还是毅然决然站上旗台。黑压压的人头整齐排列着,无数双各含情绪的眼盯着,那是周景池成为一名教师之前第一次被这么多人注视。
如芒在背的心悸愈演愈烈,背诵到第二段时,周景池才意识到自己的声音在微微发颤,抖动着,青涩羸弱到无人在意。
好像有人在笑,周景池不确定,那个时候视力似乎也被紧张影响到有些模糊。他低头,假装忘词地去看早已熟记于心的稿子。
再次抬头的时候演讲内容已经过半,清晨的阳光很坦然,金灿灿洒到面朝自己的无数脸庞上。这次他却看清了——真的有人在笑,很多人在笑。
嘴里的演讲词突然变成机械性的肌肉背诵,周景池无所适从,直到老师上台打断他,他停嘴,将演讲稿按着折痕重新折好,垂着头向侧梯走去。
走下阶梯时,笑声和一传十十传百的嘈杂议论声终于爆发到耳边。周景池瞪大眼睛,惊恐地接收那些如斧子般抛过来的窃窃私语。
无数双眼睛得寸进尺地凝视着他,周景池无措惊慌,像抓不到水草的溺水者一样回望。
他看见了,看见了一众笑脸中羞愧难当的母亲。
那种难以言喻的表情、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像数百人中凭空飞来的牢笼,四四方方的,如折痕和攀上脊背的紧张一样,死死盖住他。
那是周景池第一次战胜紧张,以一种更为难堪的形式。
除此之外,再无胜绩。
作为战败者,周景池还是从大大小小的发言和当着许多观众做pre的过程中总结出一些经验。不知道换到赵观棋身上是否依旧灵验,他回想着开口:“紧张是每个人都会有的情绪,公众场合尤其,要百分百避免是很难的。”
“很少有人能做到完全不紧张,我也是。”
周景池从那场演讲中似乎悟出了一些门道,看着赵观棋偷偷放到大腿上的手,说道:“但,掐自己不是个好办法。”
被抓包的人愣住,大腿侧边的疼痛感也随之松泛下来。赵观棋被看穿,索性坦白:“转移注意力,这是我找到的最有效的办法了”
周景池侧过身子,面朝周景池坐正:“你看着我的话,会紧张吗?”
“不会啊。”赵观棋回答。
“那如果是成百上千个我呢?”
“也不会。”赵观棋说,“因为我们是熟人。”
“那你待会儿就盯着我看。”周景池从那次别开生面的演讲中总结出最好方案。
想到演讲时刻,周景池记起自己也曾盯着某个点。无数个攒动的人头中,那个人像大海中的锚点,拴住周景池这只漂泊逐浪的船。
当时的锚点是周景池出于焦虑自寻的,现在角色转换,赵观棋的锚点是他自愿抛出的。
只是没想到时隔多年,自己也会毛遂自荐当上这个角色,经不经得住考验,周景池心里也没底,但这个忙他得帮。
为赵观棋,也同样为自己。
锚点需要稳固坚韧,牢不可破,七年前那个锚点没有做到,这次,他希望自己做到。
“好远,我看不清你。”赵观棋看了看舞台到座位的距离,颇为为难。
“我会坐近一点。”周景池伸出手指点了点中间的位置,“第四排中间,这样你的视线会比较水平。”
“可以么?”他问。
当然可以,赵观棋求之不得,但还是说:“太黑了,人又太多,我一晃眼就找不到你了。”
说得也有道理,厅内一排的座位太过密集,与会的工作人员太多。周景池坐在里面像沉在一团团看不清的雾里,站在台上的人要面对的人实在太多,到时候说他像一只黑色小蚁也不为过。
锚点计划艰难重重,周景池沉下心,蓦地站起身来。
视线最后落在舞台前的立式摄像机,在第一排与舞台之间,近且目标物大。隔着笑语盈盈的人群望过去,周景池看见遥远小屏上与舞台同步的影像流动。
只一秒,他垂眼,对赵观棋说:“我给你掌镜吧。”
掉了错了
这种工作场合的发言都会记录下来,交给外宣部剪辑发布在社媒。赵观棋对这种形式的发言不感冒,但在其位谋其事,纵使一万个不乐意,这段时间也捱过来不少。
之前遇到的采访和发言,对面都是冰冷不会微笑的机器,现在,屏幕后面会是周景池,简直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好。”赵观棋在黑暗中重重点头。
回答完,穿过无数个肩膀,擦过无数缕发丝,赵观棋也循着列列规整的座位去寻找那座摄像机。
台上台下笑语晏晏,偌大的会厅内,许多人都忙着掩面大笑或侧头低语。阵阵爆发的笑声取代昏沉的顶,松松垮垮罩在头上,赵观棋感觉自己的头也被蒙住,被一层薄纱笼住。
他抬头,周景池仍站立着。
今天仰视周景池的次数远超平常,赵观棋却不觉得累,仰头推拒着头上的无名力量。他只想看那张脸。
视线上移一寸,又一寸,直到侧边出现一只戴着冰袖的手臂。
赵观棋一愣,随即意识到,自己的头正在被周景池抚着。
顺着发路纹理,轻而缓地抚摸着,拂过头顶的发旋,最后消失在太阳穴伤口旁。
周景池收回手,赵观棋头顶的无名透明罩也跟着小品的谢幕一并离去。
“感觉好些了吗?”周景池坐下来。
赵观棋心猿意马,垂头去看两人座位之间的扶手。他兀自坐正,轻轻回答了一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