向文抓着木盘的手紧了紧,犹豫了半天,在上前半步,在李昀耳边轻声问道:“殿下,现在时间还早,小的听说,靠近城门口的酒肆里有一个承启来的说书先生,连着讲了好几日的书。殿下若是身体撑得住,不如出去走走?”
李昀眼眸微弯,却没有戳破那小小书童的私心,只是温声说了一句‘好’。
同辉人口不足八万,比之望台,算是不折不扣的小城了。
即使是城中最繁华的客栈,内里装饰也不过平平,不过李昀游历三年,早已不在乎这些虚无的身外享乐,有衣庇体,有食果腹,已经足够。
他从客栈雅间中出来,踩着陈旧的木楼梯,迎着掌柜的诚惶诚恐地点头哈腰,微微抬了抬手:“不必多礼,本王无意打扰。”
掌柜也不主动上前招人厌烦,恭敬地退了下去,半弯着腰,目送李昀和两个书童走出客栈略显破败的大堂。
三人走在同辉的街巷中,沿着曲折蜿蜒的小径,遥遥看见一露天酒肆,火红酒幡迎风舒展。
伙计身着短褐粗衣,手中拿着铜酒壶,翩然辗转在一众酒客中间,替他们加满杯盏清酒。
李昀坐在最后,向文从袖口拿出三十个铜板,买了一壶酒,扶着李昀刚落座,便听见那围坐中心的说书先生猛地拍了响木。
“今日要说,孤胆忠臣跪殿前,不畏生死谏直言。”
“吏部左侍郎高大人领着国子监众人为国进谏,百人静坐,手捧谏折。禁门外大雨瓢泼,可无人退缩。”
“谏何人?”
“他们谏的,是那祸国乱政的摄政王爷,是那弄权豪横的裴家不孝子。”
“缘何谏?”
“以权媚上,蒙天子眼目;以权欺下,杀忠臣良将。”
说书人铺垫几番,缓缓切题。
“那日,太庙起火,火光冲天,烟尘滚滚,接天连地,直冲九霄!”
“那贼臣行乱事,大庆支离破碎,连太祖在天英灵都不忍卒视,竟降下天火天罚,自毁灵位!”
“就在浓烟火海沸反滔天之时,忽得一阵电闪雷鸣,阴云压城,狂风卷雨,白日如夜,气象大变,异象丛生!那是太祖之怒,雷霆之震!!”
酒客停下手中的酒盏,纷纷交头接耳,目色惶惶。
说书人环视一周,看见众人脸上的惊慌,右手微抬,响木‘啪’地一声,清脆地响彻酒肆方圆,回声阵阵。
“高侍郎不畏风雨,带领大庆栋梁静坐数日,只求天子看清那贼子的面目。”
“可谁知,变化突生!”
酒客呼吸也跟着一滞,目光死死黏着说书人右手的响木,就等那清脆一声响。
‘啪’。
响木重重一震!
“忽得,马蹄声,铠甲声,脚步声,声声入耳!霎时间,刀剑金石之声大作,兵刃入肉闷响不断!”
“暴雨倾盆,从阴沉雨帘中走出一人,闪雷骤然落下,白光霹雳当空,映亮了那人的侧脸!竟是那讨伐之人,带着他的爪牙,将那些傲骨忠心的士子一一斩落雨中!”
“血流成河,哭嚎不断,人间地狱,不过如此!”
“此等惨状,尚且不够!那摄政王爷一身绛紫衣袍,招摇挺立风雨中,从腰间拔出雁翎刀,披风斩雨,刀锋直指高大人的心口,竟是要当众谋害在朝官员!”
“本朝首辅王阁老顶风冒雨而来,以身阻挡那人雷霆之势,才堪堪将高大人从生死之间拉了回来!”
“那人并未收手,领着手下天威卫,竟在承启街巷中大开杀戒!不理百姓哭喊,见人便杀!”
酒客纷纷摔了手中的杯盏,脸上都是同仇敌忾的悲愤。
平时胆小如鼠的百姓,借着酒意,胆大包天地骂起人来,骂得极难听,向文几乎想要捂住李昀的耳朵。
向武都听不下去了。
他虽担心自家公子被摄政王蒙骗,可倒也不必将那人贬得一文不值,仿佛街边一条狗都比那人高尚似的。他小拳头又绷紧了,随时想要冲出去打人,丝毫没意识到,自己的心绪永远被流言牵着走。
李昀抬手,淡淡地喝了一盅酒。
百人百面,却是同一种愤怒。
这愤怒不是冲着裴忘归,而是对大庆寒了心。
“胡说八道!”
一独臂青年扬着酒盏,酒水直直往那说书人脸上泼,眉心一道疤痕映着酒意,微微泛红,“你认识高大人?你认识王阁老?你认识摄政王?怎么,你还能进去太庙?全是胡扯!”
那说书人抹了一把脸上的酒渍,气得摔了手中的响木:“怎么又是你!谁让他进来的!!”
“老子喝酒给了钱的,不像你,信口造谣,还从喝酒的手里骗钱。”扶宽嗤笑,握着刀柄,摇摇晃晃地绕着说书人转了两圈,咂咂嘴,挑眉笑道,“今儿,老子砸点什么才好呢?”
说着,便一脚踹翻了说书人面前的木桌,打着呵欠,醉眼朦胧地踏上路旁的石台,扯着嗓子喊:“摄政王是好是坏,轮不到我们这些人在背后议论。毕竟,当年他领兵守护疆土的时候,咱们还在喝酒,吃肉,逛窑子。咱们哪来的脸,既受了人家的保护,又在背后插人家刀子?”
他醉醺醺地又吼了一嗓子:“你们有本事,也去参军,也去守疆啊!屁能耐没有,传瞎话一个顶仨!”
酒客有几个急性子的,听得这等挑衅之言,酒意上头,立刻就想和他干一架。
酒肆掌柜急匆匆地从后厨走了出来,看见又是扶宽扯着嗓子拉仇恨,只能求爷爷告奶奶地让他闭嘴。
“这位英雄,咱们小本生意,就是为了赚点酒钱,你看,谁不喜欢听故事?没人当真的,你何必这么认真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