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目光穿过彩绘的窗纸,凝神在楼下熙攘的街巷;她驻足在这人来人往的街边,许久才轻轻叹息:
“怀章素日爱写那绯靡昳丽、哀怨悱恻的宫体诗,我曾笑他没有志气。”她说到此,突兀地转头来问,“如若当真有幸中选,你、可随我一同入宫去?”
你、可随我一同入宫去?
街那边转来两列全副武装的兵丁,八抬大轿里的人物有一目重瞳。那是她曾听闻过的哪位天潢贵胄?他就在街那头,看来却如隔天堑,高不可攀。她如何敢仰面而视,又如何……如何敢染指天家宫苑?!她吃饱了肚子,眼睛却想要流泪。她竟垂下脑袋:
“奴婢……当不起……”
“钱家的女儿也要入宫,她也配!”
木棠做了噩梦,在正月廿二,林怀思过选的那场家宴。庆礼盛大,大姑娘却依旧敬陪末座,老爷依旧搂着小女儿一句接一句地宽慰:“让你独自入宫为父怎能放心?”他这样解释自己的决定,“不论如何自家人在旁,相互帮衬……”
“那俩钱家的分明在笑话我,哪记得血脉亲情。你瞧,连那贱婢都在笑!”就算被父亲扯了坐下,二姑娘的眼白依旧亮晃晃的、要往她这头刀,“背后就是你这贱婢出谋划策,焉知便是长姐入了宫也不会带着你,有命笑、有命活吗?”
“该害怕的是那‘四无丫头’,大姑娘进了宫,她还能有几日活头?”
木棠做了噩梦,在正月廿二,林怀思盛装入宫迎旨参选的那个午后。她在地板上睡僵了身子骨,有一阵子就倚着墙根呆。阖府上下的主子已走了个干净,说是到傍晚才会回来,下午……少爷好像说有庶仆要来三福堂除草,在这之前得先将屋子内外洒扫一番,再去柴房新提桶炭。还有大姑娘的床铺,早上走得急,甚至还没来得及整理……
她猛地跳起身。
有那么一瞬间,她居然以为自己误睡了主家的软床高枕——都赖初春已有了些温度的阳光。她打开窗扇望不见陇安,回身就做起影子游戏。雏鹰迂回盘旋,穿过她想象中满庭春色。那些还未来得及绽放的景色,却正在进院除草的庶仆手下,一点点毁去。
噼里啪啦,像烧着柴火的碎响,那是冬日干枯了的狮子草被一片片扯断;呯呯嘭嘭,斧子剁进李树,木屑飞溅打响了砖瓦;叮呤哐啷,有人自头顶房脊上行过,泥土带着草叶从窗外高扬而下。
雄鹰还在飞,一圈一圈,一圈又一圈。
而后是窸窸窣窣,夜半老鼠偷粮般的声音渐响。她用单手捂了耳朵,人声就遥远而模糊。可这般情形实在上演过太多次,但就算她当真耳聋目瞎,她也能听得见屋外的一字一句,更看得清他们每人脸上那再熟悉不过的神情。
她听见有人没说出口的叹息:
“这李树实在可惜。少爷做什么非要砍了,要是被大姑娘回来看着……”
她听见有人衡量已久的算计:
“大姑娘以后、要么进宫要么嫁人,这院落左右都要空下来。这李子树死了没多久,现在拉出去横竖还能卖几个钱……”
她听见有人欲言又止的忧心忡忡:
“可要是到时候二位姑娘真都嫁了,咱府上里用不着这么多人,岂不是该挨着卖……”
有笑声铺天盖地:
“瞧瞧!他要和这院里的争头名哩!白操心!该害怕的是那‘四无丫头’!大姑娘进了宫,她还能有几日活头?”
那嗓门尖细,就像晴空一道霹雳。雄鹰迂回停在云头,她要用两只手捂住耳朵。世界轰隆隆地震颤,外间的声音,却在她心底炸开:
“今早送别时候,”他们说着又笑,“瞧她那样!还敢气红了脸!大姑娘选秀不带她去,那是该!”
“还不是因她自己个儿丢人现眼!当年拿了五吊钱混进咱林府的门,滥竽充数……现今、那可是皇宫!‘四无丫头’,她也配!”
“什么?什么五吊钱?”
他二人笑得欢,剩下那不明所以的找个空隙忙不迭要追根究底。尖嗓子便将他说了无数遍的笑话再讲一遍:什么她是拿五吊钱买了人牙子的后门,才被破格带来府上相看;赶巧那日县君正在气头上,随手便将这资质粗陋的指给了三福堂——这可不是存心要恶心大姑娘么?可笑那“四无丫头”,腹内空空,居然大喜过望,反将此事到处宣扬,何其鼠目寸光!
才进府不久的小庶仆被这突如其来的戾气骂得噤了声。那尖嗓子却不放他安生,压低声要加上一句:
“她家里杀过人,她能是什么好货?”
“嗐!小五哥,这可不兴胡说……”
“真事!陇安那头十里八乡的谁不知道……这话你可别和县君说!左右等大姑娘走了,她都得被撵出去的,咱没必要自个儿去触主子霉头……”他说着,向堂屋这头啐一口,直道晦气:“烂泥腿子还藏在里面躲懒!听见了不快些出门来犒赏哥哥!给你院子里做工累的满身大汗……没眼力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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外界喧嚣的鼓乐就是在这关头撼天动地响起来:
“二位姑娘过选——”
木棠做了个噩梦,在择选的前一晚。二姑娘兴师动众,主子闭门不出,大少爷作壁上观,她独自出门,就在院子里跪坏了膝盖。“都给我看着,不许教她起来!”林怀敏在月下踱步,是暴躁的豺狼,明晃晃冲她亮两排尖牙,“好狡诈的丫鬟,诓得爹爹同哥哥一起做戏——不知如何死乞白赖!这样的贱婢,怎配吃我林家的粮,睡我林家的院!姐姐!你尽可做缩头乌龟不要出来!明日你我一同中选,妹妹我给您换了知书达理的进宫去伺候!明日你不中选,此婢卑劣也断不可留!明儿好日子,我尚且不愿见血。你怎么还不谢恩,快点磕头!”
主子入不入宫,同她有什么干系。
少爷不会怜惜,她早该认清。
她毕竟不是个人。只不过,是个“四无丫头”。
可她尚且还活着,在十六日晚些时候。二姑娘忙着庆贺,或许当下想不起她来。连几名仆役为迎接贵人娘娘都走得急,庭院还未彻底撒扫干净。李树原本的位置留下一个小坑,只一天功夫、不知从哪聚了小半洼雪水,在月光底下浅悠悠晃着。木棠提个黑黢黢的桶从旁走过,又倒退几步,照着那半明不亮的小水洼左瞧瞧右看看。头顶两个羊角包已经有些松散,身上的新衣辨不出颜色,但到底是完整的。她提一口气,拎起些精气神正要走,忽而又望见水中脏污般的一个小光点儿。
是今晚的月亮。
昨儿才从五佛山回来、今日又忙了一整天的小丫鬟就像丢了魂儿似的,站在直愣愣盯着那模糊不清的赝品傻。她在那一瞬间想到很多事情,想到这些时日的美梦与噩梦,还有许久之前的美梦、与噩梦。县君院里的大丫鬟就在这个时候从她面前走过去了,不曾关心一句她在掉什么眼泪,不曾怒斥一句她在犯什么傻,来人脚步轻盈、行止端庄,几步就迈进堂屋里去,好似她木棠倒是个透明的外来客。
木棠知道她来找林怀思是为了什么。
中选的旨意下午已送到府上,林家并蒂双姝,双份大喜,各处议论的就都是接下来入宫的事宜。堂堂嫡长姑娘不可能带一个没学识、没长相、没见识、没胆量的“四无丫头”进宫去,所以陪嫁侍女的名额尚是空的。这是谁都知道的道理。但她从来不曾想这么快就会有人上门来表忠心——何止,她迈出三福堂,见到家生子左顾右盼偷偷向此而来;她添了一桶新炭,连粗使的烧火丫鬟都揩着手起身也要一路去毛遂自荐。往来四五人,每个人都看到她,每个人都当她不存在。用不着威慑胁迫,更没有唏嘘寒暄,她就像那滩雪水,眼下是有碍观瞻,但明儿太阳一起,就很快烟消云散,本用不着理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