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外的风钲响了,泠泠飘着,像是月亮上掉了几滴冰。她望着皇帝,无波无澜;皇帝瞧着她,居高临下。她尚且抓着她的匕,皇帝却放开了受伤的小臂。鲜血蜿蜒而下,淋过赤金的龙爪,一滴一滴,静静落在地下。
“好、好,好!你很好……”
他要走。
“常福!”
她就听到一个不属于自己的声音。
殿外揣手干着急那内侍监总算叩门敢入,倒是苏以慈立刻就放下帘帐:“靠西墙角,衣柜打开。底下左手边箱子里,药用一应东西……”一字又一句,全都不是她的声音!是某个胆小鬼上了身,是某个糊涂虫夺了智……他们外什么还不离开!!!常服的手脚实则已经很快,取了剪子棉纱金疮药片刻就处理干净。只是那破损染了血污的朝服不好处理,得是皇帝今早落了件大氅尚在殿内,穿戴整齐了,几乎看不出异样。苏以慈放下又一重锦帘,却更加什么都看不见,什么都听不清。她是个混账,实在让人大失所望!!不该贪吃贪睡,不该居功自满,不该属于练武,从前阳关的红衣小姑娘,三步开外就能打得对面跪地求饶。她却一直等到、一直等到……
抓着她的匕,捂着被子靠墙坐着,她坐了一整夜。鸡鸣唱晓,她出门落了锁,还是那件圆领袍,将一杆长枪舞到密不透风,无人敢入。才回家去要讨封家书的管家婆终于在日当正空时自己提了把扫帚杀将进来,铮然一声挡得是虎口麻。她便破口大骂:“大清早你什么疯?!破衣烂衫的穿给谁看!你是妃子!阖宫最尊贵的娘娘,往后要做皇后……”
长枪往远处一扔,苏以慈头也不回,几乎破门而入,往正殿四面里抓几样东西打个包裹翻窗就要走。吴萃雨跟得紧,随即却被门口水渍滑一跤,手心就蹭过雨水润湿的血迹,她于是又叫:
“苏以慈……!你……”
她这回好赖是记得将殿门阖严,再将人捉了按回床上,接下来一声要小心来问:“怎么回事?杨忻……真的是你……?”
苏以慈哪里搭理,伸手从枕头下取了匕,还是要走。
“杨忻!昨晚……薛娘子接他去上元灯会……杨忻没了!”
日头忽盛,才要翻窗而出那人一个恍惚,整个人都倒栽葱摔下去。外族给娘打的匕,就这么没入泥地里,从今而后,再也寻不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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白费一场如油春雨,白费一个艳阳天,白费满盘珍馐,白费一壶美酒。张祺裕倒在薛家茶馆二楼临街雅座里,整个人萎靡不振、意兴阑珊。就说福无双至祸不单行,他张小四怎么就摊上李成和薛绮照这俩活宝?一个心胸狭隘、卑鄙至极,三番四次要落井下石置林怀章于死地;一个愚蠢疯魔、无药可救,再三劝阻仍一意孤行扔了自己亲生儿子。是上辈子做了什么孽,还是这辈子缺了什么德!而且想什么招什么:就这当下,眼瞧着薛绮照那贴身丫鬟远远在楼梯口打个招呼,让他躲都没地躲!跑红两个脸蛋,一闪身就堵在面前,两眼热泪更是急不可耐:
“张公子!您神通广大,一定知道李公子的人将小哥儿带去了哪!主子这几日着急上火,晓得做错了,求您能不能帮忙,将小哥儿找回来?”
嚯!骨肉分离了这么些日子才想起来后悔,这是打通哪处任督二脉啦?想当初他怎么劝的来着?一整个下午讲得口干舌燥愣是没拦住,还同自己大吵一架,非说是荣王回不来,他母子俩无人庇佑就活不下去。“我这当娘的,还不是为他好,是要救他,不是要丢他!”冠冕堂皇,言犹在耳呢。张祺裕扭扭身子向后一靠,干脆将两条腿一齐摆上桌角。就听对面如何言辞恳切,他再来照应着嗤之以鼻。本无恶意,一时糊涂——还是薛家人用烂了的说辞。张祺裕扭脸去看着街上行人呆,银针便急得当场哭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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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公子……求、求您了!主子千叮万嘱了一定要……”
“忙是李成帮的,她不问李成要人,找我做什么?”
“不是、不是他……去问了好多次!他一口咬定手头拮据根本就请不来高手,不知道是谁劫走的小哥儿!主子都急疯了!又不敢和别人讲……”
“就又让我来帮她擦屁股?”
银针不敢应和,只顾着将腰间鼓鼓囊囊的钱袋解下:“主子是真心的,这里银票足有上百两,要是不够,府上宝贝还多,娘家那头也……”
张祺裕的动作比她的羞辱来的快,但见这手一提,再一扬,钱袋在空中抛个弧,漂漂亮亮就抛下二楼。动作飞快、行云流水,好似丢的不是银票,竟好似一团废纸。“我这里,从没有拿钱办事的规矩。”这无赖说着,自顾自站起身来,故作姿态还理整衣衫,“回去告诉你家主子,事儿太大,我一平头百姓、挂名书吏,没胆子管。她薛家和杨府的银子,不如省下给她自个儿好好找个郎中。”
他还拍拍这全然怔住的小丫鬟,阴恻恻一歪头:“换了我,就赶紧去楼下将钱袋捡回来。赔了夫人又折兵,你猜,你家主子会怎么罚你?”
银针应声就没了影。
这头的戏唱罢了,接着还有场子要赶。张祺裕就觉得自己实在多管闲事,走的时候还要带着那壶酒,一步三晃唉声叹气始终不断。早知道就该由着那姓薛的去撒泼疯!找什么大镖局,替她照应什么儿子!平白无故沾一身腥!这会儿连自个家都回不去,就生怕三嫂又追着念叨。那就再去大醉一场!去云香院!鹄鹧筒子!要香气扑鼻熏断了气!要言笑盈盈酥软了耳根!他这么想,腿脚不由自主就寻了路,飞也似地,片刻就要近了那灯红酒绿、烟花柳巷——
只差一步之遥。
他等待已久的突袭,终于在此刻姗姗来迟。
头上罩了个五指山,他被拉到个不见天日的角落去。布袋旋即被揭掉,幕后之人也懒得同他兜圈。他脖颈抵着一圈钢刀,两手一拍依旧要笑:“李兄这么大晚上的,不好好休息专门等着逮谁一起喝茶呢?可不正好了!方才春江楼的腊肉齁得慌,秋水梧桐斋的茶水最解腻呢!我来领路,今儿个也做东!”
“收起你那套油腔滑调!”李成躲在阴影下,故意压低了声,“我只要一句话:杨忻,如今人在何处?”
“小孩没娘说来话长,一句话可解释不了。站在这吹风做什么?就去吃杯茶,咱兄弟俩,肝胆相照,细细慢聊!”
李成这下是自己抢了把刀,就差要怼进张祺裕脖子里,嘴里逞的却依旧是旁人威风,拿什么江湖人士生不如死的秘法来叫嚣。他自没脸没皮到这地步,张小四也实在不必再装下去。他扯扯笑抽了筋的脸颊,敷衍似的嘟囔:“行了行了,你派去接杨忻的人马是我找人打伤的你可满意了吧。杨忻也的确是我劫走——这又如何?盯你一举一动已经很累,等你查到我头上更是要等到个地老天荒——我还以为你真蠢笨如猪不来了呢,白费我一番功夫。”
他说着打个哈欠又伸个懒腰,甚至往前走,倒逼得李成面色黢黑,退步连连:“薛绮照最先找的是我,说什么不愿再寄人篱下,不愿再在段孺人身边受气……这我倒还能理解,毕竟不是自己家里嘛,但谁让她自作自受?早听我的劝诫别勾搭上杨珣不就什么事没有……我早知道她虚荣短视,却不知道她是真的失心疯,居然就因为怕有人害她的孩子,真要将杨忻撵出家门。在我那里碰了一鼻子灰还居然能辗转找到你……”他说着上下一打量,极为同情地叹声气,“坐冷板凳的滋味不好受吧李成,其实我早就想跟你说,朱家不过养个代笔吟诗的食客,就像养个伎子养个伶人,取乐罢了,谁把你的自命清高真当回事?薛绮照一定没给你多少银子,你这么拼命,还是给朱家卖力吧?以为杀了杨珣的儿子,就能得青眼相加,扶摇直上?”
他接着摇头,又嗤声冷笑:
“所以我必得劫了杨忻去。一来让那蠢婆娘长个记性;二来,要等你计划落空,气不过了转头再来杀我泄愤,正如之前贿赂狱卒欲加害怀章一样。”他将每个字音都咬得极其清晰,斜眼歪嘴极尽阴阳怪气之能事,“足足五次。为什么?因为他‘京城四大才子’抢了头名?还是他连中两元功名在身你却接连数年名落孙山?或是他轻轻松松去了荣王身前献策,你费尽心力却只能挣得个充门面的摆设?什么‘小李白’,那些所谓的诗名,不会也是剽窃得来吧?”
张祺裕字字锥心,正是有意将李成往绝路上逼。只见对面一张面目白了又红,青了更黑,钢刀高举几乎就要照面砍下——道旁檐上恭候多时的镖师哪会容他得手。弓弦轻震,利箭瞬间便射穿他手腕。火把凌乱、喊声四起,金吾卫随即蜂拥而至,占满本就不算宽敞的小道。张祺裕趁众匪来不及反应,已然溜身躲到镖师们身后,一边看着李成一伙束手就擒,一面活动着筋骨、不断揉着脖子。大镖局不愧是龙头老大,这服务实在物所值。今日事毕,连日来跟着自己的弟兄大抵也能回去睡个好觉了罢。至于他自己?当然还得熬个通宵,去京兆府分辨明原委,把那故事讲圆整了——是李成掳走杨忻心怀不轨,自己无意侦知记下了藏匿地址;谁料这厮不但不思悔改反而要杀人灭口,被金吾卫抓个现行。此案证据确凿,他李成抵赖不得。数罪并罚,谅他必死无疑。
张祺裕却并不开心。
从京兆府出来,天光都快大亮。说了这许多话,春江楼的腊肉又确实齁得慌,他只觉得口干舌燥、喉咙冒烟。早知道就不巴巴地给李成解释来龙去脉了。当时说是为了激他动手,实则不过是想笑话他腹中空空自投罗网实在愚蠢,若有下次,该沉得住气些……哪里还有下一次。除掉了李成、教训了薛绮照便算适可而止吧。想来现下杨忻应已回到了荣王府,林怀章也终于性命无忧,一切皆大欢喜,他该去喝点水补个觉。或许好好回家去帮个工……不,该最后去快活逍遥个尽兴!和燕人做起了生意,忙碌日子还在后头呢!
他猝不及防的变故,同样还等在后头——
杨忻殁了。就在被寻回次日。据说是春寒料峭,病入肺腑。送回朔方的家书上就写胎里弱症,神仙难救。戚晋去赴孙刺史的晚宴,薄薄一页纸先在李木棠手里捏了好些时候。甚至连带年前太后写回来的那一封,也被不知谁人放在床头。今晚的太阳很高,像从丰州一路行来的赤壁滩涂。不毛之地连雨雪都吝啬,李木棠的胫骨却依旧刺痒而胀痛。
而后在又一场噩梦里,她将那轮不落的太阳吃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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