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瞧着他一张老槐树脸,一路上都没有变过神情,不由得端肃起来:“无妨,多经历一次就多适应一次,穿上这身甲胄,我就不是什么屈家四公子,而是左军统帅,你也不要再把我当做四公子看待。”
屈重躬身道:“是,末将明白了。”
领兵作战,立威是必须的,尤其是在这些老将面前。
倘若连老将都降不住,下面的那三个千夫长和小兵也不会服我。如果一切顺利还好说,一旦发生异变,没有威信的将领会最先被抛弃,这是秋荑千叮万嘱给我的保命准则。
我刚下战车,找地坐下,揉着僵直酸胀的大腿,中军就派了传令兵过来:“屈公子,我们统帅让你过去,说有事商量。”
我心里又开始不安跳动起来,其实我理智上很明白,像这种情形,他应该不会再做那些一言难尽的事,说那些一言难尽的话。
但是,一想到要站在他面前,就浑身不自在。
我支撑着站起来,跟着传令兵走到中军阵营。公子玦所在的营帐已经支起来了,灯火通透,四周做饭的烟火气萦绕弥散,在喧嚣中,染上了一层离奇的幽静感。
小兵掀开营帐,我走了进去,发现除了公子玦,斗渤也在,一颗七上八下的心才稍微安定下来。
我向公子玦行礼:“末将参加将军。”
如今的身份已经从王族公子和氏族公子,变成了将军和末将,我觉得加了这层直属上下级关系,反倒简单明白了许多。
公子玦虚抬了一下手:“不必多礼。”
我走上前,和斗渤并行而立,公子玦拿出一张羊皮地图,指了指上面一处:“我们现在大概在这个位置,如果按今天的速度往前走,差不多七日能到大林,我们就在这条江边扎营,休整过后便全力攻城。”
大林,便是决战之地。
这场仗说起来也有些奇怪,一开始是百濮人来这个边境小城抢粮食,这原本是寻常之事,大林的邑长也没当回事,只是派些兵去驱散,谁知道那些百濮人凶猛异常,等这些兵一到,便扔了粮食,亮出武器,将他们杀了个干净。
然后将衣服对换,装作完成任务的楚兵入了城,大林之地几年没有大动乱,邑长还搂着两个小妾醉生梦死,丝毫没有防备,一夜之间百濮人反杀攻城,城里城外埋伏的百濮兵就跟从地里冒出来一样,将大林城杀了个血染长街。
邑长的脑袋至今都还在大林的城墙上高悬着,被风吹成了干肉。
还有冒充公子玦的死尸,也被挂在城墙上和邑长作伴,凑成了一双。
这样一来,事情的性质就完全变了,百濮王干的事就是在老虎屁股上拔毛。本来老虎毛多,他要只是抢点东西倒也无妨,就当是施舍,缓和一下邻里关系,但是百濮王弄这么一出,何止是“拔”,简直是直接开“褥”了。
光腚的老虎还叫什么老虎?
楚王大怒,公子玦趁此机会主动请缨,他在王宫里的处境一直都很尴尬,所以很想证明自己,谁知道领兵五千却被百濮王廪生杀了个底朝天。他也算楚王几个儿子中最成才的一个,却被新任的百濮王秒杀,听说那位廪生只有二十来岁,比公子玦大一岁,他爹老濮王和楚王斗了一生,百战百败,郁结丛生,最后气得吐血而亡,但他的儿子却在他临终后为他大大长了一回脸。
楚王当时对秋荑说,他做梦梦到了老濮王,站在泛着金光的棺材里对着他狂笑:“熊氏小儿,虽然我斗你不过,但你儿子却比我儿子草包的多,所以做人啊就要把目光要放长远,斗到底才知道鹿死谁手。瞧瞧你那几个草包儿子,不是我说,那子湘老奸也没几年好活了,若敖氏那群疯狼没了他只会成为祸害,指不定再过十来年,你们这些荆楚蛮子就要来我坟前磕头问安,都是这片汉江大地养大的,谁比谁高贵……”
我当时听完这些话,只能说,果然对家才是真正的知己,一下就戳中了楚王的死穴。
斗渤看了看羊皮图,极不情愿的把头转向我:“屈公子有何高见?”
我谦逊回道:“行军打仗方面,云笙资历浅薄,但听二位差遣,云笙定会全力配合。”
斗渤嘴角肉眼可见的抽搐一下:“屈公子说话也太谦逊了,和我听闻的屈家四公子倒很不相同。”
我温声道:“传闻不能做真,一切还是眼见为实的好。”
斗渤哼唧一声:“我此前奔走四方,很少回郢都,但每次回来,必定会听到和屈公子相关的传闻,屈公子在郢都城里的行径可并不怎么谦逊,怎么一到战场反倒谦让起来了?”
我一口气从胸腔涌出,流窜到脖颈处,又被老子生生压了下去。
“行军作战要讲团体配合,我不爱逞个人英雄,二位作战经验多过我,所以我选择配合。”
斗渤瞥了我一眼:“但我可听说,屈公子你初战便刺杀了敌方大将,视军令于无物,带着十几个士兵直入敌方大阵,差点乱了你爹定下的战术。”
我对那场仗不了解,赶紧回道:“少年意气罢了,事后却越想越怕,所以才会有如今的小心谨慎。”
斗渤冷笑一声,不再说话。
老子是个怂人,也会怂到底,任你八风吹拂,我自岿然不动,这需要修行到一定厚度的脸皮来做底气。个人有个人的活法罢了,我不妨碍你做苍鹰,你也别嘲笑我做鹌鹑,人类生态链需要各种存在,才能多姿多彩,活色生香。
这怂包,我做的心安理得。
公子玦终于开了尊口:“既然云笙这么说,那战术就由我和斗渤来定,你只管在边上听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