君臣悬隔,那些命妇们心里虽瞧不起她,却不能不行礼。她用鞭柄捣着手心,不耐烦道:“都起来罢。”却是径直朝柳盈而来。去年八月仲秋,代国公主才从外地还京,遇着有一伙强梁,借攻擂之名,肆意杀伤人命。她看着不忿,轻身登场,将那伙强徒击了个落花流水,还要扭送官府,明正典刑。那贼首只求脱身,见柳盈的轿子从旁经过,便不分青红皂白,将她拖下来作人质。有认得灯笼上字的,早吓呆了,心想这桩篓子捅破了天。秦兰裳一看是个大家妇女,不敢造次,待那匪徒缓缓撤退,将要出城之际,夺过守城将士的雕弓,至少有几十石,她却毫不费力,轻轻地一拉一放,那人朝前扑跌,羽箭已是稳稳地透胸而过。围观人众轰然叫好,柳盈已是吓得晕了。铺兵闻讯赶来,清散市民,秦兰裳喊来御医,将柳盈好生送归府第。嗣后柳盈打问明白,便到她在宫外的邸舍相谢。两人一见如故,手拉手话了一夜。柳盈外柔内刚,遇着她这一个外刚内柔的,便如鱼入了水,蜂酿了蜜,彼此像磁石一样吸引对方。无奈秦兰裳性子跳荡,又久不在京师,偶尔一见,也是匆匆话别,十分话说不到三分。
这日她来寻柳盈,正是受她之托,打探到了她想知的消息。她踩着下马凳着了地,和柳盈挽臂同行,不一会来到一个僻静的花园。她的神色仿佛有些抱歉,却是欲语三顿,满口叹息。柳盈心下一沉,颤声道:“怎么,我的陶姊姊敢有些不好么?”原来柳盈自打回京以来,一直留意打听旧日故友亲朋的下落。陶金美以倾城之姿,罹此忧难之患,自是她最关心的人。她本拟听到什么都不动声色,却不想秦兰裳说出的话,远出她的意外:“我问了礼部的人,她在去年六月就服毒殉夫了。报到衙门,立了座贞节牌坊。逆臣陶荏还特意印了一本哀册,专收友人的吊文,给散朝臣,是以人人知道。”她说这话时,脸上既有哀怜,也有鄙夷,一副哀其不幸、怒其不争的样子。她行走江湖,见多识广,早就能以批评的眼光看待不合理的礼制。
柳盈心里却一片荒凉,在这绝望之中,还隐隐的有些不安。她想起陶金美的痴傻情态,连亲人都分不大清,全然是个对人世一无所知的赤子,知道什么夫死殉节?心念及此,她迫不及待地追问:“孙哥哥……孙汝元好好的,怎么就不豫了?”秦兰裳有些犹豫,估摸着柳盈的神色,怀疑她是否能禁受进一步的打击。不过知情不告、掩盖真凶从不是她说话的风格,便直来直去道:“此事我也是得之传言。孙汝元和陶氏结为连理,似乎并非出自本意,婚后不久就酗起酒来。你和陶氏是表姊妹,也知道她的情形,一刻也离不开人的照顾。孙汝元本就不喜欢她,再看她连句人话都听不懂,气急了就拿她撒气,拳打足踢,无所不至。”她说着,停顿了一下,极力克制下激愤的心情,冷冷道:“这般闹出去不雅相,左邻右舍抱怨连连,还有人要告给保长的。我也不知陶荏想了个什么妙法,有一天孙汝元吃醉酒回家,竟然掉到古井里淹死了。”她歇了口气,耸了耸肩,继续道:“后来的你便知道了。”
柳盈大惊失色:“哪有此理!”她已从秦兰裳的话里听出口风,竟是怀疑陶荏害死女婿,再给亲生女儿灌下毒药。这个推测太也丧心,莫说常人做不出来,连想想都要吓个半死。她决计不信舅舅能做出这种事,可是在最初的愤慨之后,在心底深处涌出了一阵恐慌,越扩越大,甚至要颠覆她过去生活的信念。蓦地里,她陡然想起杜晏华当日的话,若不娶她会遭不测云云,她一直当成是他为自己野心寻找的藉口,莫非事出有因?
可是,这个想法只一剎就划过了。不,不会的,若是这样,便宣告了过去的幸福不仅建筑在权势的流沙上,还建筑在他人的地狱上。而她能被遮起双目,享受了十八年衣食无忧、行动无阻的日子,不是因为她的才情品性拔群出众,上天恩报,而只是因为她比旁人幸运一点罢了。她善良的本性接受不了这样残酷的现实,她日渐脆弱的心防也再禁受不起太过严酷的打击,如此这般反复追问下去,她会整个儿推翻自己的人生,她无法背负起亲人的罪孽活着。
秦兰裳看她面色改换,眼皮连跳,知道这话对她造成了太大的冲击,不由在心里悔恨自己的快言快语。无奈之下,只好叫小愫搀着她,好生送回府中,答应了过两天再去看她。柳盈躺在轿壁上,不住抽冷子,听来就如抽泣。小愫在外听着,心里暗暗叫苦,这又从何说来!进一趟宫,倒把娘害成这样!她也听到了孙汝元的死讯,但事过境迁,她早已想不起当初苦恋他时的情状,现在她的一腔情思全系在田承志身上,这个人让她又哭又笑,苦中作乐。大抵凡人的情感都像一阵风,没个长性,心不够坚,意不够专,来得快去得也快,这也是出于自我保护的本能。因此,她更加理解不了,柳盈何以能对一个人伤情若此。她知道,去年除夕夜时,柳盈眼里的喜悦,周身闪耀的光芒,就像夜空里划过水面的流星,后来任何时地她都没再见过。
正想到这里,就听柳盈的声音自藤花轿里传来:“转向,去丞相府。”小愫吓了一跳,疑心自己的耳朵:“娘不是要回府歇歇……”柳盈又说一遍,还自嘲地补了一句:“怎么?我连自己家都不能回吗?”这下轿伕们都听见了,手忙脚乱地横过轿扛,喊起号子,向街东而去。小愫忧闷不乐地跟了上去,这么多年,娘的心思她一次也没猜准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