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连换了几座庙,竟是没有一座肯让她们进门的。小愫看到,回家时柳盈已是面孔雪白,气得浑身颤栗。她一路转着念头,想不出是谁泄露了风声,只除了那个田承志。她性子护短,还不深信,那边柳盈已是不言不笑,如木雕人偶一样,连晚饭都没吃,就板着脸卧倒了。小愫脱了个空,便思量着去寻田承志问个清楚。果真是他酒后失言,说不得拉他来给娘赔罪。
金水河她不是头一遭去,这次却孤身一人。一个女孩儿家,深夜在这种地方流浪,像是暗巷里的流莺,说起来也羞人答答。不费什么事的,她就在一座最大的三层酒楼上寻见了田承志。他正和个锦衫公子坐在临窗的雅座上,周围红桃翠柳地围了七八个姑娘,衣香鬓影,笙簧沸天。她假称家有急事,才得了个上楼的机会。只见田承志两只锦靴跷在桌上,敞着云缎褂袍,头发用金蛇冠半束半披,倒衬得人模狗样。就只那一点穷酸气,始终缭绕眉眼,挥之不去。小愫硬着头皮,上前蹲了个万福。田承志挥着烟挑子,身边那几个狗党眼睛尖,忙又抓了把淡巴菰,为他添上。他像猪猡一样哼哼着,呲儿地喷了口大烟圈,这才坐起身来,仿佛突然认出了小愫,指点给周围的人看:“她怎么来了?”
小愫一看他这人五人六的样子,心就往下一沉,起身斥责道:“娘是怎么对你的,你就这么回报她?你在外面说些什么来?”他身边那几个光棍少年闻言往后一倒,相顾嬉笑,起哄道:“好凶!好凶!”还有一人捶了捶他,笑得贼眉鼠眼:“这就是你说的,丞相家的婆娘……”田承志厌烦地一摆手,仿佛不值一提似的,对着小愫招招手。她不解其意,还想听听他的说法,便强忍羞惭,挨近前去。孰料他一掀袍子,露出了毛茸茸的胸部。小愫条件反射地闭上眼,尖叫了一声,就听他哈哈笑道:“你看看我这从七品的冠带。”小愫心下好奇,半睁着眼,飞速一瞄,果然便见他绲边绸裤上绕着一条革带,半扎不系的,无比骚包,不由好奇心更盛:“哪里来的?”田承志是巴不得她问,竖起大拇指,朝着自己撇了撇,傲然道:“老爷赏的!”小愫只觉啼笑皆非,她就没见过这么荒谬的藉口。老爷对这个给自己戴绿头巾的家伙,恨不得杀之而后快,岂有给他捐官的道理?
他从太师椅上走下来,装着恭敬的样子,举着一个雀嘴爵,相劝道:“此事说来,还该多谢愫姑娘。若非那日愫姑娘酒后吐真言,我还不知老爷……嘿嘿,此盏算我敬姑娘的!”小愫闻言懵了一刻,立时心下大乱。我说的?我说了什么?她猛然省起,是有一日,田承志和她一递一杯地喝酒,酒令还行不到一半,她已然醉得深沉。田承志在她耳边絮叨,说了老爷许多坏话,那应是他勒钱不着,被乱棍打出的第二日。小愫听在耳里,心中话不过脑子似的,竟然全盘倾吐了出来,事后却一点也想不起。若说坏事,也只有那时。瞬间,她整个人像冰凌一样冻了起来。田承志看她呆呆愣愣,叫唤不应,只觉十分无趣,自己干了一杯,命手下的姑娘们送酒。小愫只是呆了一霎,就被粉香腻泽的佳人围在了中间。她们有心打趣,擎着各色醇酒,挤在她的鼻子跟前,脂香扑鼻,冲得她头脑欲昏。
小愫深陷自责之中,她虽对杜晏华并无好感,然也不愿见这个无耻小人封官受禄。今天发生的一切,她都不敢对柳盈讲。拨开成群的莺燕,她踉跄着冲下楼去。独行在粼粼水边,华灯的照耀下,她觉得这一切都是无比的丑恶。她不知道自己怎么走得回去。
转眼到了靖元四年的元旦,按祖制,正三品以上的命妇要进宫拜见皇上,进献贺礼。虽然内外有别,靖元帝不会当真步下丹墀,而是隔着龙须卷帘遥遥受礼,自有阶下的太监应承。不知怎的,柳盈只觉面颊要烧起来了似的,仿佛有个来自九重丹壁的视线,一刻不停地打量着她。
从奉先殿退出来,离了旁人的拘管,这群妇人好奇地四下观看起来。按理说,她们下一步该去拜会太后和皇后。只是皇上的生母陈妃体弱,诞下皇子不久,便偶染时寒薨逝了,后来才追尊为孝慈圣定皇太后,皇后李氏也在太子出世后血崩而死。如今宫中位份最长的是靖元帝的姑姑、永安帝的胞妹秦素娥,只是她住在宫中的长清寺,镇日吃斋念佛,久已不问世事,也不见外人。后宫虽有几位低阶妃嫔,然严戒干政,从不敢与宫外来往。
柳盈随步观景,眼睛在看那架山水围屏,耳朵却竖得高高的,听命妇们的谈话。只见她们三个一簇,五个一堆,单躲着柳盈,窃窃私语,还不时干笑两声,讥嘲地看她两眼。此时即便一阵风吹来,她也当着是在议论自己的丑事。不禁脚下发虚,两眼无神,发了癔病一般,自言自语道:“不是这样的……我没有……”这时只听两下喝道的金钹,两行宫人打着三层红伞、洒金青扇,围着一人迤逦来近。当先的女子骑在马上,短装结束,英姿飒爽,上穿海青色皮制箭衣,下着水红色灯笼棉裤,绑腿护具齐备。一双秧歌脚,塞在金靿丝的软靴里,看着跟小船相似。待她走近,才看她生得颀长白皙,杏眼蛾眉,极是妍媚,偏偏下颌微方,丰唇红润,显出英武坚定的气质。只看她马鞭一扬,冲着身后人不满地嚷嚷:“姑娘我出来透透气,谁叫你们跟着了?回去回去!”
有认得她的人看着暗笑。来人正是当今圣上的同父异母之妹,名叫秦兰裳,年方二八,性子却有些古怪。都说侄女像姑,永安帝晚年最疼爱这个庶出的小女儿,将代郡赏给她作汤沐邑,赐号代国公主。她有个怪癖,从小是不爱红妆爱武装,朝廷任命羽林军统帅,都得先设座擂台,打得赢她的,才有受命的机会。她天性不喜拘束,若由着她在京里打马呼啸、抛头露面罢,不惟丢尽朝廷体面,且有堕女儿家的身份。因此靖元帝不得已,许她微服出行,游历江湖,眼不见为净。只是逢年过节,却要老老实实地回来,以尽宗祀之责。